(一)
两人再次上路,仍如前一日那般,白日里在沿途酒店吃喝果腹,夜晚便在路边寻一处偏僻所在休息。连续几日都是如此。
只是何大辅的睡眠却日渐不定。
有两次,小豆子半夜起来撒尿,回来时,便见何大辅虽闭着眼睛,口中忽问他可否发现可疑之处。
小豆子被问得茫然四顾,并没有发现周遭异样,便含糊回答。
早上醒来,想起夜晚之事,心中惊讶老何竟然半夜时还如此警醒。
两人这样在路上行了多日,无风无浪,毫无异常。
也正是这波澜不惊,让何大辅提防之心更强。他所认识的骆世杰心中有伎俩,手上有手段,已然是一个难以对付的狠角色,而像如今这般不动声色,毫无声息,却又让人处处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暗处时时注视着你,这般布局已比之那个曾经熟识的骆世杰还要令人难以捉摸了。既然难以捉摸,便难以应对。
一天天过去,眼见距离京城已不遥远,何大辅的一颗心却仿佛更加无处安放,高悬在半空,每一个瞬间都如同危险将至,每一个陌生路人的随意举动,都如同为随之的出手行凶做着准备。
小豆子眼中,何大辅渐渐从那个镇上初遇时瞬息出手,扭转乾坤,继而从容应对许瞎子,设伏骆世杰,处处显出成竹在胸,而变得有些疑神疑鬼,忐忑不安,目之可视地容颜憔悴下去了。
或唯一所幸,每日天亮起程,都能听到何大辅念叨一句:距离京城又近了一日。
这一日,按照何大辅口中所说,距离京城还有三日路程。两人晌午时在一处镇子上用饭。自然仍有人提前安排,掌柜伙计热情招待。
何大辅依旧故作平静,内里时时提防。
两人饭罢,走出镇子,何大辅仰头呼了一口气,转头对小豆子说:“半个时辰后,我们会行至一处岔路口,两条道路经过不同的村镇,远近相差数百里,所经之地并非天地盟一家独大。虽道路各异,却最终都能抵达京城。到时候,你选一条路径,我料想那老骆猜不到你小子的想法。过了明日,我们便算安稳了。”
小豆子似懂非懂,只漠然地点点头,并没有多问。他知道何大辅几日以来,夜夜警醒,已经精神疲累至极,多次与他说话,都是不明所以,仿佛梦游。便也不再多说,凡事只听其安排罢了。
(二)
两人继续骑马前行,大半个时辰后,行至何大辅口中所说的岔路口。
何大辅勒住坐骑,腾身下马。小豆子也跟着跳下马来。
迎面两个路口:中间正路为官道,直通京城,最是便捷易行,按何大辅所言,走此路两日后便可抵京;左手岔路窄了许多,所经州府比之正路不同,前方丛林茂密,小径曲折,需绕一远路,多行一日才能抵京城。
“小豆子,你随便选一条路径,我听你的。”何大辅眯眼看着前方岔路。
“随便选一条… …”小豆子仰头看着何大辅侧脸。
“嗯”何大辅用力点了点头。
“我选那一条。”小豆子并无犹豫,抬起手指向面前的正路。
“你选正路?能说个理由么?”何大辅低头看着小豆子。
“大路人多,那个恶人总不敢当众行凶。”
“有道理。走,就走正路。”何大辅牵马朝大路上走去。
小豆子几步远跟在后面。
正值午后,这段道路本就处在偏僻所在,那大路上除了稀疏几个沿途摆摊贩卖的小贩,并无几个行人。
两人步行了二里地,何大辅忽地放慢脚步,面色凝重,悄声问道:“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小豆子心中一惊,举头四顾。
“用耳朵听。”何大辅低声斥道。
“没听到什么,怎么了?”小豆子满腹疑惑,不敢四下乱看,两眼直视前方。
“现在没声音了,刚才好像听到有人低声说话。”何大辅又迈开步子牵马朝前走去,仍是眉头紧锁,满脸凝重。
小豆子不敢多问,紧随在几步远近,竖着耳朵细听周遭,瞥眼四下打看,并无听到、看到任何异声、异动。
何大辅走出十几丈远,忽地停下脚步,转头朝身后看去。
小豆子心中“怦怦”乱跳,不敢出声,也随他转头看向身后。
身后大路仍如往常,并无行人。不远处几个路边小贩枕着布鞋,正席地打盹。
“你真的没有听到什么声响么?”何大辅转动着两眼,扫视着四周。
“我… …我没听到什么呀。”小豆子看何大辅面上神色,虽自己耳朵依旧不闻任何异声,心中却也变得不确起来,嘴上说话便有些含糊了。
“不成,我们现在回去,这条路上有玄虚。”何大辅口中说着,丝毫不迟疑,牵马回头,朝来路行去。
小豆子仍是仔细听着四下声响,脚下跟着何大辅朝回走去。
直走回岔路口,小豆子也没有听到半点可疑之声,没有见到半个可疑之人,但心中隐隐觉得何大辅应该判断无误,自己没有发觉,只是因了自身没有江湖经验罢了。
“我本不想挑选,你非让我选。我怎会知道那条路上有凶险。”平白走了一段路,小豆子心中烦闷,口中抱怨道。
“我又没怪你,你抱怨什么。那个老骆本就是个老狐狸,我们选大路,从常人角度,已经是反其道而行。那老骆定然也会想到这一层,他定会在那大路上设下陷阱,等待我们进入。他一路设伏,绝不会在行程最后功亏一篑。”何大辅翻身上马,一把将小豆子拉上马去,口中说着,眉头锁得更深。
这条小路树荫茂密,路径曲折,偶有几名砍柴村人听到马蹄声,便停下手中活儿,握着柴刀,抬头看着两人。
忽地偶有一丝反光从一柄锋利柴刀刃上反射入小豆子眼中,小豆慌得身子一抖,仿佛眼见那砍柴人扬手将那柴刀掷将过来,自己却无处躲避。
那反光瞬忽而过,那砍柴人仍是立在当地,手握柴刀。小豆子才知那场景只是心中所想,却觉得身上一阵寒意。
两人走了两个多时辰,都觉肚饿,便下马在路边吃些干粮,去近旁水渠中捧水而饮。
“前方经过两个镇子,我们不能多做停留,再往前方便是直隶境内,天地盟的势力难以涉足,那老骆便没了羽翼。他如要动手,定会选在这一段路上,我们定要加倍小心。”何大辅声音甚低,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
(三)
两人如何大辅所言,经过两个镇子,并不驻足,匆匆而过。而自走小路至此,并无任何异象。
便是何大辅所说最后一段凶险路径,也如往常般平静。
小豆子心中忐忑,眼见安然走过,长舒一口大气。心中暗自佩服何大辅选了一条虽曲折,却安稳的路径。
于何大辅而言,心中也是一丝庆幸涌上。此前的疑虑确是对了,所选路途虽有些曲折,却并无事发生。
尽管如此,心中却仍有一丝难解,总感觉这一路行来,处处受人牵制,却无风无浪,实在有些反常。
两人心中所想各异,脚步不停,至傍晚时分,便踏上了直隶地界。
何大辅手指路边界碑对小豆子道:“过了此处,天地盟便不敢造次了。江湖帮派自有江湖帮派的规矩,过界行凶是那些游侠浪子无门无派之人所为,于江湖黑道帮派而言却是大忌。我们应不必担心天地盟了。”
如此说着,何大辅一路行来早就藏在心底的一丝费解猜疑忽地强烈起来。那个骆世杰变得颇有些陌生了。
想至此,何大辅心中暗自苦笑。笑自己莫名多疑,被那个骆世杰无声无息间弄得精神紧张,一路行来,越是无事发生,便越是心中不安。或许,真是他老何心思重,想得多了。
“自此,便只余那恶人一人与我们为敌么?他会不会从那天地盟中寻几个帮手,假扮成朝廷中人,或是江湖中人,助他行凶?”小豆子侧头问。
“哼,天地盟中的高手都是有些江湖名望的,为了一个朝廷中人,在这地界上生事,若是传到江湖上,必定令这新崛起的一方江湖势力没有颜面。你或不知,江湖帮派都不想与朝廷攀上瓜葛。便是有往来,也都是私下进行,见不得光。若只是几个小喽啰,怕他何来?再说,这几日下来,我这身上的伤势已经大好,在这乡野之地,即便不能制敌,也总能带你脱身。”
何大辅收束心神,催马向前,秋日午后起了风。天上的云朵渐渐聚集,遮蔽了日光,晌午前还晴朗的天空竟一时阴沉起来。
一股混杂着乡野泥土气息的凉风迎面吹来,吹在两人的面庞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寒意,并一丝惬意。
“天气变凉了。”何大辅感叹了一句,语气中颇有些萧瑟的味道。
小豆子听了那话,念起已经远离的家,和家中尚未知晓他身在何处的娘亲,忽地心中泛起一阵酸楚,眼泪淌了下来。
天将傍晚时,天上响起隐隐的雷声,稀疏的雨点滴落下来,并渐渐急促。何大辅提早已将自备的蓑衣披在身上。小豆子缩在那蓑衣里,两人共用一件。
雨势不大,却还是将两人的衣服淋湿了。
“前面有一处破败的寺庙,我们快赶几步。”何大辅催动坐骑,口中说道。
“你不怕那恶人在那寺庙里设陷阱吗?”小豆子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口中并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