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是后天形成的。”
女讲师用手指推了推金丝眼镜,目光锐利地看着台下满座的产妇和准爸爸们。
她五十来岁,利落的短发,鼻梁上架着一副高度数的无框眼镜,表情有些严肃,站在彩色儿童涂鸦装饰的讲台上非常格格不入。
这位讲师比较特别,她叫吴卿,是一位研究犯罪心理的大学教授。
莫爱在微博上发了一个月的私信,好不容易把她约来的。
吴卿出过好几篇关于青少年犯罪心理的研究论文,莫爱读过后觉得她在未成年人早期的心理研究中很有见地,并且观点独特。
她并不粉饰孩童性格和心理上那些并不算“纯真”的人性,反而更加正视这种萌发期的危险心理,提出实际的干预方法。
莫爱请她来做孕期的父母课堂,是个很大胆的决定,犯罪心理学教授讲育儿,这种跨界尝试,多少让人有些忌惮。
意想不到的是,报名课程的父母数量明显提高,尤其是陪产妇来听课的准爸爸增多了不少。
“婴儿时期,母亲和孩子是不分你我的一个整体,母爱是天然产生的。但父亲不是,他们没有经历过十月怀胎的辛苦,也没有体会过妊娠的阵痛,与孩子没有产生过生理上的直接链接,所以父亲在孩子刚出生前,甚至出生时,都不会产生真正意义上的父爱,他们的喜悦来自于‘这个孩子是我的’的新奇感受。”
吴卿的声音洪亮有力,台下一片聆听的寂静。
莫爱在讲台后面的机房,与新来的编辑阮莉一起整理课后要分发的活动礼品。
阮莉穿着白色长筒袜,身上的萝莉裙缀满白色蝴蝶结,双马尾辫子来回摆动。
她看看门外的观众席中间,又看回莫爱说:“小爱姐,你男朋友好帅呀。”
莫爱把一本周刊对折,塞进装满婴儿手口湿巾的帆布袋里,笑了笑道:“嗯,我也觉得。”
阮莉又看一眼说:“他听得好认真呀。”
莫爱跪坐着立起身子,望了望观众席里的程景行。
他穿黑色水洗牛仔夹克和马丁靴,在普遍穿着绵软衣物的产妇和准爸爸中间,显得格外硬朗。
他听得入神,目光迥然地看着讲台上的吴卿,有时轻蹙眉头,陷入某种沉思。
“孩子出生后,孩子需要母亲乳汁的喂养,对母亲声音和气味非常熟悉,而天然依赖母亲,使得母亲成为孩子的“第一照料者”。父亲这个时期要做的,是照料母亲,通过照顾母亲,间接照顾孩子。”
吴卿说到这里,扫了一眼台下的准爸爸们,说:“现实情况是,很多父亲没有这个意识,母亲生完孩子后,孩子对他们没有需求,便非常自然地把育儿的所有责任推给了母亲,这就出现了母亲丧偶式育儿。但母亲在产后是非常敏感又脆弱的,这时候如果被丈夫忽视,得不到心理和生活上的支持,自身会出现抑郁情绪,对孩子也会造成伤害。希望在场的先生们,在孩子出生后,依然可以像现在一样陪伴太太,别只顾着赚钱。”
台下一阵笑声,一个爸爸踊跃表态:“一定陪着!她奶孩子,我还尿布。”
旁边挺着大肚子的太太羞怯地打他一下,不让他嚷。
观众席中央的程景行突然举了手。
“教授,父爱要怎样形成?”
莫爱听到熟悉的声音,立即从礼品袋堆成的小山里探出头来,看到问问题的真是程景行,有些哭笑不得。
他这个工作人员家属,蹭课是认真的。
“小爱姐,你男朋友想当爸爸了,哈哈哈。”
“………”
吴卿瞧了瞧独身一人的程景行,说:“你太太几个月了?”
程景行视线移到台后的莫爱身上,莫爱无语地远远看着他。
“我太太她……还不显怀。”
莫爱:“…………”
吴卿摆摆手道:“那你还早,积极态度值得鼓励。”
台下一片笑。
吴卿说:“和所有情感一样,父爱是在需求和满足需求的互动中产生的。当你的孩子对你产生了需求,一开始可能是帮他捡他拿不到的玩具,或是给他换尿不湿,缓解他的不适。再后来,他需要你的拥抱,需要你把他抱得更高,看高处的风景。你感受到他对你的需要,你愿意毫无保留地满足他,这时,你才完成了对‘父亲’这一角色的身份认同。”
程景行瞳色渐深,记忆里浮现一些过于陈旧的往事。
小学时,他与梁穆兄妹同一所学校。
放学后,他坐上景园派来的车,透过黑色的车窗,不止一次看见赵泽站在路边,手里拿着冰淇淋或等兄妹二人出来,领着他们上车。
甜食都是给梁沐沐的,梁穆只能得到铅笔橡皮这些文具。
梁穆常与程景行抱怨,赵泽偏心梁沐沐。
程景行当时觉得文具也不错,但他并没有这么说,只是静静听着梁穆的愤愤不平。
等他说完,程景行也懂了,心里那些微末难言的痛感,原来叫做羡慕。
那时,程清林忙于集团事务,常年不在家,他从没给他买过文具。
有爷爷、有母亲,他的事务被料理得一应周全,父爱似乎没有了用武之地。
但不是,他羡慕过梁穆,说明他心里依然有一份需求未被满足的缺失。
他尚且有爷爷去补足,那莫爱呢,莫如梅对她并不关爱,赵泽与她没有相处过一天。
从小不见面,就不会产生感情。
男人要想狠心舍弃一个孩子,可能比女人容易多了。
“很多父亲是在孩子十几岁后才进入角色,但已经晚了,幼时没有形成情感羁绊,青春期就别想管得住他,尤其是男孩,有了性意识,不能做正确引导,会萌生难以预计的犯罪心理。能来听课的爸爸妈妈都是有心人,希望大家引起重视,多花时间陪伴孩子,比为他们赚钱重要得多。感谢大家的聆听,谢谢。”
吴卿收拢讲台上的讲稿,做了总结陈词。
台下掌声雷动。
程景行拍着手起身,走去台后的机房门口,帮莫爱和阮莉将礼品袋拎出来,在前台一份一份递给陆续离场的夫妻。
吴卿也准备走了,过来与莫爱打招呼。
阮莉忙递给她一份礼品,说:“吴教授,给您一份份。”
吴卿婉拒说:“家里没孩子,用不到。”
莫爱笑道:“一些纸巾,您收下吧。”
吴卿接过袋子,道了谢,看到旁边的程景行,眼睛一亮道:“小爱,这位爸爸是你们杂志社的呀?”
莫爱汗颜,解释说:“这是我男朋友,他陪我来的。”
程景行收回落在通往安全通道走廊的视线,停下手里的事情,手搭上莫爱肩膀,笑说:“吴教授,我今天受教了。”
吴卿睁大眼,看着莫爱:“你怀孕了?”
莫爱忙摆手摇头,说程景行在课堂上是乱说的。
吴卿哈哈一笑,对程景行说:“好姑娘难得,你得抓紧呀。”
程景行忙点头,“嗯,是要抓紧了。”
语气并不全然是客气,很有几分真意。
他覆在她肩头的手在微微收紧,莫爱微微侧头抬眸,看到他英俊侧脸,笑意很浓,霎时心头涌起热意,不敢看他了。
他今早不肯戴套,难道真的想过要孩子?
会场收拾完,还有些与妇幼会务人员的交接工作,阮莉主动揽下了。莫爱拉着程景行这个苦力,抱着剩下的一摞周刊,上下跑了产科的两个楼层,把周刊放到电梯口的宣传资料架上。
路过产科的婴儿保育室,莫爱停下脚步,走到巨大的玻璃窗前,里面成排摆放着黄色的婴儿床,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包巾包裹着的新生儿。
他们手上带着蓝色或粉色的手环,写着他们父母的名字,小手摆动着,有的在哭,有的在睡,有的攥着小拳头往自己嘴巴里塞。
玻璃窗前趴着两对夫妻,身后还有公婆,穿着病号服的母亲指着窗里的某个孩子,兴奋地说:“老公,你看她醒了,她醒了。”
莫爱轻轻笑了,她曾经是否也躺在婴儿床里,感受过那样期盼的目光。
她与梁沐沐被莫如梅替换时,也这么小,这么无助,她是否哭闹反抗过,是否引起过赵泽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忍……
程景行虽不知她所想,却似有所感应,凑过来,挑眉说:“你那么喜欢,我们生一个?”
莫爱经不住他逗,思绪回笼,霎时又红了脸,打他一下:“谁要跟你生。”
“你说吧,想要男孩女孩,我……调整一下。”
程景行说得煞有介事,莫爱忍不住笑,“你还有这本事。”
“刚吴教授说了,孩子性别是男人决定的。”
“你这么认真听讲,是真有打算呀。”
“我有打算,也得你愿意呀。”
莫爱愣了一下,说:“你的打算是不是跳过了太多步,男朋友。”
程景行没心没肺地笑笑,“早晚的事。”
说完他强势地揽过她的腰,抱她在怀里,低声说:“我想要女儿,和你一样的。”
不知怎的,听到他说“女儿”,莫爱心脏狠狠颤动着,伸手拢住了他的腰,将两颗同样频率的心贴得更近。
程景行手覆在她后脑上,眼神盯着楼梯间正欲关合的门,面色森冷。
此时,阮莉给莫爱发来信息,说会务交接清单上有几个设备她不知道在哪里。
程景行说:“你去帮她吧,我放完周刊去找你。”
莫爱道:“到三楼产科门口等我。”
“好。”
莫爱乘电梯上楼,程景行不疾不徐地将剩下的半摞杂志全放在资料架上,然后双手插袋,一步一步走向楼梯间。
几乎是推开门的一刹那,他脚步立即加快。
明暗光线交替间,他逮住藏在门后阴影处的黑色人影,精准抓住那人一只手腕,往后狠力反旋。
那人似轻飘飘的一副身架子,转了半圈,撞在门板上,发出一声娇弱的痛叫。
程景行见是一个女人,马上反剪住她的双手,压在她背上的力气松了一点,冷声问:“你什么人,跟着我干什么?”
“景行哥,是我。”
程景行一听,顿时松了手,扳过她身子,看到深蓝色棒球帽下瘦得有些凹陷的小脸。
“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