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庄的饭局是两家难得的家宴。
除了梁穆在国外,程梁两家六口人都到齐了。
梁茗贻坐了主位,程景行坐在门边。
可见这顿饭是为解开两人的僵局设下的。
梁茗贻举杯开局,程清林与她碰杯,互道两句客气话。
饮罢,梁茗贻明动双眼从程景行刚放下的茶杯上划过,嘴角一弯,道:“景行不陪我喝两杯?”
程景行指尖敲了下白瓷茶杯,道:“开了车,等会还有事,改天陪您喝尽兴。”
梁茗贻笑而不语,坚挺着的脊背将一身素白暗纹刺绣旗袍撑展开来,腰身显出姣好曲线,抬膝换了个叠腿的方向。
梁沐沐察觉出,那就是明显的不高兴。
赵泽坐在梁茗贻旁边,帮她夹菜,沉默着隔岸观火。
一张圆桌,其乐融融,酒过三巡,周月铃与梁茗贻聊得更加热络。
“沐沐喜欢滑雪,茗贻啊,你有空带她来加国,那边雪质更好,我跟你们一起刷大山。”周月铃热情邀请。
程清林帮着说话:“过年去看雪,我们还可以凑一桌牌,好好聚聚。”
梁沐沐给母亲夹一只她喜欢的糖心虾姑,接话道:“妈,今年过年我们去周姨那吧。”
两家人一起过年,这丫头打什么主意,做母亲的抬眼就能看清。
梁茗贻面色微红,看着盘里的虾姑,润泽饱满的眉眼露出精明的神色,瞥了一眼女儿,说:“你现在不是喜欢练短打吗?还跟我去滑雪?”
“妈——”
梁沐沐桌下扯了扯梁茗贻的裙角,小声道:“你答应我的,不为难他……”
练短打是为了谁,桌上所有人心知肚明。
梁茗贻话里夹枪带棒,敲打着程景行,而程景行听到了也当没听到,极专心地在帮周月铃剪螃蟹。
蟹肉堆成一小碟,程景行端到周月铃面前,说:“妈,凉了不好吃。”
周月铃:“……”
梁茗贻放下筷子,与程清林说:“你不知道,就是你家儿子推荐沐沐去练短打的,结果自己又不教,把沐沐推给什么师兄。每天回来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让她别练了,她非说女孩子要学点这个,防身用。劝也劝不动,我这当妈的也只能看她被打得鼻青脸肿哦。”
两家都是风云场里经过惊涛骇浪的人,自然懂得面一张皮,里一张皮的道理。
梁茗贻借练短打的事说他儿子辜负她女儿一片真心。
程清林把这意思听得明明白白,于是表了个态:“孩子们喜欢什么,让他们自己去折腾吧,反正是管不住的,管了还嫌我们管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茗贻啊,何必呢。”
程清林并不知道程景行想与之享“儿孙福”的女人,与梁家是多么尴尬的关系。
这放任自流的态度,无疑触了梁茗贻的逆鳞。
她嗤笑一声,不悦已经明显露在了面上。
周月铃在桌下给了程景行一脚,银灰色的西裤被她尖头高跟鞋划出一道深深的褶。
程景行忍痛闭了闭眼,用热毛巾擦了手,端起茶杯走去梁茗贻身边。
白瓷碰了一下红酒杯。
他说:“梁姨,是我考虑不周,没照顾好妹妹,短打的确不适合她,我会交待师兄不要教危险的动作,是我不好,您多担待。”
梁茗贻耳垂上的绿翠耳坠晃了又晃,冷冷回一句:“你这么有主意,我可担待不起!”
他哪里有服软的意思,话里话外都在澄清与沐沐的兄妹关系,不合适的是短打吗?分明就是在说他们不合适。
撇清关系的样子,显得他们梁家是上赶着要把宝贝女儿送程家去,梁茗贻哪里受得了这个气。
再看梁沐沐那隐痛的目光锁在他身上,听到这些话,沉沉把眼皮落下来,这满心满眼的失落都在给梁茗贻扎刀子。
她始终没有抬杯,程景行也不再有多的话,只立身等着。
气氛因过长的沉默,变得剑拔弩张。
程清林按下躁动的周月铃,准备开口安抚梁茗贻几句,给她个台阶下。
此时赵泽突然拿起了梁茗贻的红酒杯,对程景行说:“你梁姨是为你们好的,希望你们这些孩子们,玩乐归玩乐,不要伤了身体,有些事,该适可而止。”
言毕,他将杯中的一半红色液体饮尽。
与谁玩乐?又要与谁适可而止?
程景行反复在心里品味他的用词,将茶杯贴在唇边,浅浅饮了一口。
杯檐遮住他半张脸,他垂下眸色渐浓的眼睛,将少有的冷厉神情掩藏。
他也配当父亲!
酒杯落地,梁茗贻轻飘飘看一眼赵泽,平静地拿起筷子,又跟没事人一样,与周月铃相谈甚欢了。
这波不和谐的旋律奏完,饭局就跟两家过去的家宴一样和和美美。
结束后,程景行表示有事要走,不陪他们玩牌了。
几个大人也没了兴趣,决定散了局。
程家先送梁家上车,梁茗贻笑着领了周月铃的情。
上车前拉着周月铃的手说:“都是半辈子的交情了,景行我看着长大,当半个儿子,我脾气大,对他轻了重了,你们也别介怀,都是为他好的,只想他听话些。”
周月铃应道:“这孩子莽得很,从小被他爷爷惯的,我跟他爸的话他听进去三分都是不错了,不如你这个干妈的话好使,他有什么不对的,你多提点着,他能听。”
程清林面色平静地均了一个眼神给儿子。
程景行正负手站在周月铃身后,沉默不语,还微微侧了侧身。
程清林惊喜一下,以为他终于要搭句话了,却发现他只是扶了扶周月铃的肩膀,为她挡住突然从路口灌进来的一口风。
程清林:“……”
程清林扶额,这孩子心思根本不在她们的对话上,他能听话?他能听话就见鬼了!
“景行哥,我们先走了。”
梁沐沐挽着梁茗贻,特意与程景行道了别。
程景行笑着道:“慢走。”
如平常一样的客气温和。
车上,梁茗贻握着女儿的手,见她还在往后视镜里瞟,便说:“看不见了,还看。”
梁沐沐落魄地偏下头。
“你看你人都瘦一圈了,明天要钟妈带你去做个体检,身上的那些青的紫的也让张医生看看,不能在家随便涂涂药就完了,女孩子要爱惜身体。”
梁茗贻说着,手掌抚摸梁沐沐的手背,一下一下地给予安慰。
“妈,我记得你说过,我们这样的家庭,父母之言还是有用的,对吗?”
梁沐沐问道。
梁茗贻骤然看向女儿道:“你是指联姻?”
梁沐沐会有这种想法其实很正常,联姻在他们这个圈层里是一种常见的合作方式。
两家儿女一纸婚书拿下,有没有感情,甚至见不见面都无所谓,利益债务就全都绑到了一起,比多少份协议都好用。
婚后以夫妻名义运作基金管理公司,放大合力,风险共担,在各自优势产业都将更上一层楼。
再选取适当的时候生个孩子,巩固一下联盟,合作关系就牢不可破了,
至于夫妻感情,是这其中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梁沐沐沉默着,并没有回答母亲,她很犹豫。
她并非对婚内感情毫无期许,只是,这似乎是她唯一能得偿所愿的方式。
但她明白程景行不愿意,哪怕最后迫于家庭和事业,能接受与她联姻,那又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今天之前她都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什么呢?
大概是在咖啡厅看到程景行背对着她的身影。
男人那一刻的脆弱,太有魅惑力。
虽然情绪被他掩饰得很好,但她一直注视着他,将那略微透露出的难过伤情尽数收尽眼底。
莫爱显然在抗拒他,在让他伤心难过。
她可以接受程景行的拒绝,却无法忍受另一个女人对他的视而不见。
她被激发出一种本能的保护欲。
她想要安慰他,她想要一个资格安慰他。
但这个资格带着某种不可违逆的强制,她能试试吗?
强烈而陌生的嫉妒心,似乎是根植在她血脉中,这一刻兀自觉醒了。
梁沐沐逼迫自己清醒过来,压着那一股邪念。
她自幼良好的家教,以及锦衣玉食富养出来的自信与自爱,不允许她做出强迫他人的事。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言语否认了,心还不能完全平静。
说者尚且还不那么肯定,听者却已经入了心。
梁茗贻眼神变得犀利,看向窗外极速掠过的路灯,道:
“沐沐,你是我女儿,你想要的,妈都会帮你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