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是灵魂最后的归宿。
而真正需要墓地的,其实是被死者抛弃而活着的人的心。
魔都的一座私人墓园。
前往墓园的时候下了点小雨,肖霆拉开车门,走过小径。
每块墓碑上的头像都模糊而遥远,躺在里面的每个人都是一部曾经在世上纷飞的恩怨爱恨,最终所有人都成为雨幕下面的一小块石碑。
雨在安葬天空大地,以及墓碑下所有来客悲伤的灵魂。
深灰土地,雪白阶梯。
肖霆向前走,脚步忽然一顿。
墓园前方,银灰色的半包裹式头盔闪烁碎光。
一群骑士站在那里,佩一把剑,和一身忠诚与孤勇,守在墓碑不远。
这是一支除魔骑士团,银光的铠甲、哀悼的英姿、优雅的举止,以及忠诚的心,组成了他们携着天主披荆斩棘,浴血杀出圣城的身躯。
忽然。
一群打着黑伞的身影逼近。
领首的封号级骑士微微一动,灿金色的发辫垂落,碧绿色的眼睛看了过来。
金发飘然飞舞,年轻英俊得让整个墓园为之屏声静气。
封号级骑士长瞳孔里面出现黑色的身影,他站在那里看着肖霆一行走近。
越来越近了。
黑伞下,那道原本擦肩而过的身影停下,距离一群年轻英俊的骑士不远,脚步站立。
肖霆身侧打伞的天使脚步一顿。
很快,身后的路易斯林堕一行皆是停下。
肖霆侧过头,淡淡的眼神掠过金光闪耀的身影,眼中流动一条条金文。
骑士。
失去所效忠之人的反叛骑士。
被整个圣城,视作刹主之叛徒而通缉的暗黑骑士。
一夜之间登顶全球极恶榜单,与十恶君王齐名的黑暗骑士团。
骑士长让开了路。
骑士长默默看着肖霆的背影进去。
身侧其他挂甲骑士的动作也和身旁的骑士长一样。
同样的抬眼,同样的凝望。
同样——
在观察旧主为他们选择的新王。
一名骑士拧紧的眉一展,手指划出禁音技能,说:“就是他吗,教皇大人为我们选择的……”
“非礼勿言。”骑士长的语气很平静,他侧过金色发辫,掀起眼帘。
周围被全然清场。
肖霆他们举着黑伞赶到的时候,苏蝶舞已经早早抵达。
圣歌的声音回荡。
圣歌的声音停下。
苏蝶舞脑袋摆动,一双没有盛着任何情绪的玫瑰色眼睛,看了过去。
紧接着,苏蝶舞让开一个身位。
肖霆走进来,放下了手中的花。
还有一袋巨大的零食袋落地。
在刻着墓铭志的白色石碑前,肖霆亲自摆盘。
此时如果有人低头看一眼,就会发现,这个前来祭祀的青年,购买的都是一些编辑怪物食用的零嘴,不是人类可以食用的东西。
看着碑文前小山般的祭品。
肖霆闭着眼。
他深深吸了口气,感到胸腔有些疼痛。
脑袋里翻涌的所有情绪,在这七天的暴雪下,像是一并随着那条被天空与大地埋葬的龙,一并冷却埋葬进无人知晓之地。
站在祭祀的地方,肖霆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可串联的线索太多。
肖霆隐约感觉,自己触碰到了一些原本模糊不清的答案。
但他无法去想,仔细细想,眼前似乎有不断旋转的星云盘旋,一种头晕目眩般的坠落感,拉扯着他。
从宇宙深处的尽头,里面似乎藏着什么紧闭着眼的东西,在命运的混沌之点,某种未知而又巨大的生物混沌的意志,要拉拽着他清醒的意识前去与之一同坠落。
失焦。失神。失重。
潮水一样涌来。
不能。不许。不可。
一瞬跌出眩晕空无的深洞。
肖霆嘶了口气。
直觉告诉他,贸然唤醒星云之中的存在并不是什么好事,从那片深沉漆黑的宇宙抽离出来的瞬间,他的头颅深处有被子弹击中一样抽抽的疼。
很疼。
过于强烈的,能够让这具堪比古龙之躯感受痛楚的疼痛,却反而让混沌的大脑保持清醒。
“统子还没有苏醒啊……”
肖霆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开始思考起别的东西。
为了避免自己再度直视灵魂尽头的未知生命体,在雨幕下的墓碑前青年的双肩微微颤抖,一边抑制着全身的疼痛,一边默默思索其他的问题。
统子还没有苏醒。
身为一体双生的时间与空间之龙。
系统小黑龙在此前帝都一行中,为了保护他耗尽了十分的能量。
它没有醒来,依然是冰冷的机械音在耳畔时不时流淌,没有一条小黑龙时不时嗷出伪装的声响。
肖霆捏了捏手心里的冷汗。
他的手还有些抖,想得太久,拼命想要串联和寻找一切真相的追溯,让他承受了大脑深处未知的反噬。
兴许是他的脸色太过苍白了,周围身后的苏蝶舞,林堕,路易斯几人都看了过来。
恐怕,此时的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在过度悲伤。
但他这几天已经差不多收拾好了所有情绪。
眼下说到悲伤。
肖霆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系统小黑龙要怎么办。
它们一体同生。
如今,另一半时间之龙‘姐姐’,却因为未知原因,陷入死亡。
系统小黑龙恐怕还不知道姐姐的死亡。
系统小黑龙醒来如何面对半身的死亡?
如果是他,看到小雷神小火神小森灵小影从此消失不见,然后忽然听闻他们的死亡……
肖霆蹙了下眉,胸膛中滚出剧烈的咳嗽。
他合拢烧红的眼睛,抬手,顺了顺又开始感到呼吸不畅的胸膛。
呼吸。
深呼吸。
什么都没有发生。
时间这么做,必定有它想要抵达的真相。
他现在什么都不清晰明了。
他只能朝着终点前进,朝着能够再次重逢的终点前进。
成为封号级,成为图腾级。
再往上,终有一天,能够越过千重苦难,抵达群星之巅,找到能够能够在有限的时空里无限重逢的办法。
肖霆站了许久,终于从手环里摸出一把椅子,坐下。
来之前,他往什么都没有遮掩的双眼戴上了墨镜,解开了两颗衬衫扣子,此时外套微垂,青年驭龙师脸上被黑色覆盖看不清晰,只有大片伞和镜的阴影。
肖霆只是在墓碑前静坐,放空,他全程都没有看身侧的动静。
那道原本站立的九院导师身影,却不知何时也斜坐下来,被蝴蝶汇聚的浪椅托举。
身侧,忽然传来苏蝶舞的声音。
她说:
“我家在一个很小的地方,镇子上有一座教堂,那年来了一个女孩,叫做塞拉菲娜……”
声音和着雨声一滴一滴往耳道涌,听着有些遥远,有些失真。
这声音比起倾述,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写着一部《我与好友塞拉菲娜》的人生传记。
苏蝶舞从“这个世界有那么多教堂,偏偏那一天,我走进了有她所在的地方。”
开始慢慢讲述一个她与友人塞拉菲娜的故事。
她是怎么认识塞拉菲娜,怎么与之成为好友,怎么远渡重洋也依然交流,怎么得到情报前去斩杀血城的老鼠,怎样在一场场夏天冬天春天秋天不停闪着手环通讯,怎样怀着期待邀请对方前来参加自己的演唱会。
“她怎么能死在我的怀中,为什么偏偏是我害死了她。”
苏蝶舞垂下眼眸。
那些从云端坠下的回忆,重重地砸到了她的心坎上。
从此以后。
她想起朋友,就会想起很多年一个夏天,在向日葵群里穿着白裙子朝她微笑,被天空镀上一层柔光的脸庞。
她想起离别,就会想起一艘远渡重洋的轮船,和轮船上方随着船起航的鸣笛,朝她伸出手掌,不断挥手的身影。
她想起绝望,就会想起两只被血淋湿,无法聚焦的眼睛。
那昏暗的眼睛凝视着她的脸庞。
然后在死前最后一刻。
将她的颤抖手,放在自己被血浸透的脸颊上。
脸颊与手掌的触碰,蹭动。
然后是冰冷的,一动不动的合眼,依靠。
所有的感觉在瞬间全被夺走。
她怎能介怀。
她怎能遗忘。
不谈真相。
不谈虚假。
与她交往二十多年的好朋友,能够与她相处下去的所有时光,确实终结在了她的怀里。
是她的登神之阶献祭了友人“塞拉菲娜”。
她亲手杀掉了一个巨大存在,于人间行走的化身。
那是一个愿意停下来看一朵蝴蝶花开,愿意托举这朵蝴蝶花朝着阳光舒展翅膀,盛大盛放的化身。
疼痛着,保持清醒。
他们两人都失去了重要的人。
苏蝶舞吐出一口气,她的余光看向肖霆撇过的下颚线。
她看到对面那个“弟弟”闭上眼,喝出一道吐气声。
是的。
弟弟。
肖霆是不见君王的“弟弟”,天国教皇是肖霆的“姐姐”。
这是九院忽然查到的一层关系。
同样……
苏蝶舞想起之前看到的那页文字。
天国的教皇。
不见的君王。
没有人知道,亦正亦邪预言君王,竟然就是纯白的教皇。
这是同样一个存在,在人间行走的双重化身。
“时煌龙这是准备退场了吗?”
在林鬼九这样说的时候。
苏蝶舞推开桌上的文件,推开会议室的大门,走了出去。
……她怕她在待下去,会忍不住把另外一尊魔都守护神的脑袋,一拳嵌进木桌里。
“她很好。”
苏蝶舞用指甲托起侧脸:“塞拉菲娜合眼前,窥视命运,施展了一个神话般的代价,给予了我日冕月神蝶的编辑方法……”
跨越时空。
一瞬成神。
这是友人的力量。
同样是一只直到今天他们也未曾见过全貌,未曾知晓全状的龙的时空赐福。
无限循环时煌龙的赐福。
肖霆沉默着,唇线喝出白气,始终没有说话。
一叶障目的时候不觉得痛,但稍微清醒睁开眼睛的时候,会连灵魂也一并难受起来。
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立场和视角,彼此所站的角度各不相同。
因此只要倾听就好。
听听苏蝶舞嘴里的话,从她的嘴里拼凑出一条时煌龙,在这个世界曾经行走的步调。
知道它曾经意外结识一个朋友,因为这个朋友而稍微过得有点好。
虚假的交谈。
虚假的寒暄。
他们都知道,无论是她的朋友塞拉菲娜,还是他的姐姐不见君王,都只是一个无言的存在虚假的化身。
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份虚假的交往。
但他们都稍微固执的无视了一切的假象。
彼此在分享,记忆的真实。
感知到的,触碰到的,记忆中的。
两个清醒着彼此沉沦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话。
好像在固化两个虚假又真实的锚。
他们像被大雨淋湿的两条小狗,走到路上被踹了一脚,因为失去同伴而坐在一起看雨的流浪狗。
然后雨停了,到了各自分别的时刻。
站起来。
肖霆伸手,递给了苏蝶舞一包糖。
配料表,全是怪物成分的糖。
是只有怪物才能食用的糖。
可这是他们的朋友,他们的姐姐,最喜欢的食物啊。
苏蝶舞接过,眼睛模糊了,脑袋却清晰明了。
苏蝶舞放在嘴里,坐在些微的凉意里。
她看着虚假的墓碑,看着虚假的头像,撑着湿漉漉的下巴,对一个虚假的灵魂,说道:
真甜啊。
在她的身后。
肖霆撑着黑伞,走向了一支除魔的骑士团。
在昏暗天光下,依然闪耀的金发向他看来,远远眺望。
肖霆笔直向前。
他会接手。
他要接手。
这是“姐姐”。
为他留下的,最后的保障与,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