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大概是听到了他的希望,在时隔不到一月的航班上,他果然又再次遇到了她。
那时他刚从国外回来,就又马不停蹄地从京城直接飞往滦川,争取在钟越州生日的当天能赶到。
长途的跋涉让他有些疲惫,几乎是一坐下来他就合上眼睛准备用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似乎人关闭一个器官时,别的器官就格外敏锐。就在他闭目养神时,有蜡一般朦胧的香气细细弥散开,安息香和蜜糖的香甜糅合成一股奇异却又让人酥软的气味,争先恐后钻入他的鼻尖。
真怪,平时他对香气一向反感,浓烈的气味有时会扰乱他的思绪,让他头昏脑涨。眼下的这股异香,浓稠却不熏烈,似乎带着蛊惑,直让人沉湎其中。
伴随着幽香的,是旁边座位的窸窸窣窣——有人在他身边坐下了。动作很轻,像猫爪的肉垫无声无息地踩在地板上,只有梅花印暴露身份。
少女正在低头翻找杂志,好容易挑了一本勉强有点兴趣的,她伸手拿出来,又把垂落的发丝拢到耳后,准备看看杂志消磨时间。
她无意间转头,与隔壁座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后者正直直盯着她——原来是个看上去与她同龄的少年。
肤色白皙,五官线条一笔一划棱角分明,端正坚毅,有着比他年龄成熟的沉稳和理性。金丝眼镜后是浓墨般的眸子,纯粹的漆黑不掺杂质,总之看上去就是个好好学生的样子。
少女只扫了一眼就把注意力重新放回杂志上,好看的人她见得多了,美少年如Amon和Alex已经拉高了她对异性的审美标准,身边的这位充其量也就是个长得还可以的同龄人,还不够好看到让她挪不开眼。
徐衍有些惊讶,又有些隐秘的喜悦——身旁的姑娘,正是滦大咖啡馆里他见到的那位。
他动了动唇,几乎是下意识脱口:“你好,我们之前好像见过。”
橙汁甜度正好,女孩一边喝一边百无聊赖地翻页,听到身旁这句没头没脑的“见过”,她头也不抬地回道:“地球是圆的又不是方的,见过有什么稀奇的吗?”
徐衍一怔,养尊处优太久,他还从来没被人无视得这么彻底过,他想了想,不死心地又问她:“你是滦大的学生吗?”
这一次她终于抬头了,青黑色杏眼里波光流转,瑰丽耀眼得咄咄逼人,眼底的冷意却是毫不掩饰地暴露在他面前:“我们熟吗?”
“连这点眼色都没有,我看你也别搭讪了。”
半点委婉都没有,她说得又冷又狠,末了还嘲讽一句:“穿着高奢的贵公子,原来就这点水平。”
被这么讽刺,徐衍的脸色也说不上好,放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青筋浮现。他不再说一句话,大概是为了保留最后一点骄傲。
飞机无声穿行在云层间,只有气流的颠簸声偶尔可闻。
隔壁很久没有传来杂志翻页的声音,徐衍一边唾弃自己没骨气一边忍不住又看向殷浔,却见女孩已经躺靠在椅背上睡熟了。
原来有些凌厉的脸部线条柔和了下来,连咄咄逼人的艳色都似乎被笼上一层淡淡的薄雾,睡颜静谧美好,浓密的眼睫在眼睑处打下鸦青阴影。她应该很疲惫,雪肤苍白,连一丝红润也无,让她看上去就像是橱窗里摆放的人偶,精致却了无生气。
他怔怔看了一会儿,又做贼似的赶紧别过脸,装作不经意地把视线移到窗外,盯着黑洞洞的夜晚。
旁边的女孩似乎在做噩梦,她的唇微微动了两下,似乎在开口说话。徐衍犹豫了几秒,还是又把头转过来,顺理成章地把视线重新放回她身上。
无意识的睡梦中,年轻的姑娘轻声呢喃,却不料被旁边的徐衍听了个正着——
“……陆慈安”
陆慈安这个名字,徐衍并不陌生。作为顶尖财阀最年轻的掌权者,他的名字几乎就是金钱的代名词。但是有关他的报道新闻却极少,连照片都难以找出一张。据说他不是本国人,只是随意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方便与国内合作,而英文名则罕有人闻。
徐衍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殷浔合上的眼睛上,神情晦暗不明。
能与陆慈安相识的人,他可真是太感兴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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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浔你晚上不回来吗!”
夏棠一边啃玉米一边看殷浔换衣服,后者已经挑挑拣拣了一柜子的衣服,才终于敲定了一件,她对着镜子整理袖口,一边道:“那边结束了我直接回家,周日晚上再回来。”
夏棠有些憧憬:“是不是跟小说里一样的奢华……啊啊好羡慕!”
殷浔正在找之前江时景给她送过的一条手链,仔细佩戴好后又给自己喷了点香水,唇边的笑意有些意味深长:“可能没你想的那么好。”
瞥向夏棠似懂非懂的眼神,向晚园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难道你笃定会发生什么?”
“只是感觉。”殷浔轻笑,细细端详镜中的自己,纯美清艳一如往常。
新鲜出炉的报道近日有匪徒流窜滦川还未抓获,亡命之徒最缺的当然是钱,而今晚这场宴会,可不就是名流齐聚么?
她可不信警察会真的抓不到人,这群人背后必定有滦川权贵在助推加码。想到这里殷浔反而笑得更开,她甚至哼起了曲子,软糯古怪的调子轻声在寝室里徘徊。
最近的生活真的太无聊了,难得有点刺激的,她可不想去看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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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衍到滦川的时候刚好是下午,秋风已经泛起了凉意,冷冷地直接扑打在出了机场人的脸上。他打车去了指定的酒店,直到踏入房内才有些疲惫地放松了脊背。
连轴转让他有些厌烦,也很累,但是今晚的晚宴他却是不得不参与。一是为了再见一次之前的姑娘,另外也是最重要的,父亲年事渐高,他是家中独子,迟早要接履行家族对他的要求和厚望。作为经济中心的滦川聚拢海内外巨富不计其数,更何况江时景也在,因此即便是再不情愿,他也清楚自己必须得来。
一晃夜幕降临,徐衍换了一身纯黑西装,对着镜子打好了领带,确认自己没有任何差错之后才下楼来到前台,刚想开口询问,身后已经有另一道声音问出口:“请问宴厅怎么走?”
这声音太熟悉,他几乎是下意识就回过头,逆着光,他第一眼只能看清赭红的长裙,和一双青黑色的眸子。
波光流转中,分明含着浅淡的的笑意,却在抬眼望来时,无端带出了幽深的冷意和疏离。
与之相对的是,有蜜糖与蔷薇糅合的香气蜡一般柔柔弥散在鼻尖,甜媚馥郁得一如本人。
红裙姑娘倾身上前,笑吟吟地看前台的服务生给她比划着路线,末了又扬唇道谢,带着一阵香风款款离开了大厅,由于她的出现带来的小声骚动也因为她的离去而渐渐平息。
徐衍垂在身侧的手握了又松,最终他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声音淡淡:“宴厅是在顶层吗?”
服务生很热情地又给他比划了一遍,比划完还加了一句:“您和刚才那位小姐去的是一个地方,她才没走多久,您可以和她一起。”
电梯缓慢无声上行,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挂壁上的电子屏里流淌出音乐,却莫名更加安静,只有熟悉的香气萦绕在鼻尖。
徐衍犹豫了很久,就在他忍不住开口想说些什么时,“叮——”电梯门缓缓打开,金碧辉煌的大厅就出现在他们面前。还未等他开口,身侧的红影已经施施然走了出去,只余他一人还在电梯内。
徐衍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换上合适的表情,也在下一秒跨出了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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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浔这边!”
钟越州抬头就看到正左顾右盼的姑娘,连忙挥手:“来得挺早啊你。”
殷浔眉眼弯弯,青黑色的眼睛里干干净净全是笑意:“你们到很久了吗?”
大厅里此时人不多,除了他们都是服务生正在摆酒布置。钟越州矢口否认:“我们也是刚到,下午没课,闲着也是闲着,就提前来了。”
他难得正经地穿了正装,甚至特意修了一遍发型,五官俊朗轮廓分明,平日轻浮随性的一面被收起,此时他眼角眉梢虽仍带笑意,却已是蔓延着年轻上位者的疏离与矜持,举止间流畅自然,在名利场里得心应手:“今晚就当过来吃饭就好,有人为难你就告诉我们。”
江时景一身素黑西装,风格简洁细节精致,雪白衬衫立领妥帖置于内侧,身形挺拔修长眉目清绝,矜贵清冷如弦月。他少见地也弯了弯唇,纤睫轻掀清浅风致:“我以为你又会迷路。”
“我进步了。”殷浔笑着调侃,“这个地方没有哪位司机师傅不知道。”
钟越州一听就乐了:“你打车来的?晚上和我们一起回学校吧不用打车了。”他语速飞快,视线从殷浔身后望去,眼睛亮了起来:“阿衍!”
他立刻兴冲冲拖着徐衍上前,热情洋溢地介绍:“小浔,这是徐衍,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阿衍,这是殷浔,也是滦大的。”
少年带着一副金丝眼镜,遮住眼底深沉,纯黑西装内白衬衫纽扣严丝合缝扣到最上方,内敛沉稳,有着远超这个年龄的成熟和自持,俊逸中带着不易接近的骄矜和冷漠,伸出手时隐隐可见白皙皮肤下的血管青筋。他声音低沉,带着悦耳的磁性:“你好。”
殷浔礼貌性地伸手握了一下就很快抽回。大脑比思绪更快,徐衍见她抽回手,下意识道:“之前我们好像见过面。”
如果是别人,殷浔可能会干脆不理,但是这是江时景的朋友,她就勉为其难地回应一下,但是声音已经彻底淡下来了:“是啊,刚刚电梯里不就见过了吗?”
大概是嗅到了什么不太寻常的味道,钟越州呵呵干笑了两下,打着圆场:“都是朋友,以后多交流交流就熟悉了。”
殷浔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问他们:“你们很喜欢参加这种晚宴吗?”
钟越州夸张地卖苦:“讨厌极了——但必须得来我也没办法。”
“你呢?”江时景垂眸看她,音色似琳琅相叩,尾音带了点似有似无的笑意。
殷浔轻挑了眉,倒是说了实话:“没怎么来过,我还挺感兴趣的。”
“行啊以后多拉你来。”钟越州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多来几次就会烦了。”
离晚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有宾客陆陆续续地到场了,已经有眼尖的认出了钟越州,还有他身边的两位少年也气质不凡,看上去必定也是非富即贵,当即就有人举着酒杯挂着客套的笑容过来攀谈。
江时景歉意地低声建议:“无聊的话去那边坐坐好吗?我等会儿就过去找你。”
殷浔当然不会这么委屈自己待在那里听着听不懂的话,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就来到餐桌前,挑了几样卖相精致的甜品,独自慢慢享用。
今晚殷浔打扮得很漂亮,几乎到了蛮横夺人眼球的地步。赭红丝质露肩长裙曳地,款式简单到仅仅在腰际系了一根黑色的腰带,勾勒出纤细的腰线,妖美的傲人弧度也被这条裙子展示得淋漓尽致,她还特意把一头墨发高挽成髻,裸露出精致的锁骨与雪白的脖颈。
随着到来的宾客增多,越来越多的视线放在了她身上,用猜忌或炽热的眼神打量着她,很多人在心中猜测,这是滦川哪家的千金?
但是打量审视的视线再多,也绝没有人敢上前接近。这个姑娘有一双太幽深的眼睛,随意瞥来虽是在笑,却让人无端生出寒意——
就像是在和某种恶鬼对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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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无聊。
红裙姑娘在心中幽幽叹了口气,又挖了一勺千层送进嘴里。
不过这里的甜品倒是很合她的胃口。
不知是谁第一个认出了江时景,他身边的人络绎不绝源源不断,笑容也更加意味深长。旁边的徐衍和钟越州跟着他一起,这三人也不知被敬了多少,钟越州的脸颊两侧已经泛起了明显的红色。
水晶灯投下金色的灯光,被包围在人群中的江时景微微垂下眼睑,看上去疏淡清隽,他的唇边无时不刻不带着客气的笑意,宛如戴上了一层与人脸贴合的假面。
有橙汁递到殷浔面前,她自然地接过,正要说谢谢时听到头顶上传来的声音:“好巧。”
徐衍不知何时已经从人流中抽出身来,他软下眉峰,垂眼注视着她。尽管他的眼神已经被尽力克制住,但是殷浔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里面的情愫。她皱了皱眉,直接道:“我们熟吗?”
“从京城飞滦川的航班,你坐在我旁边。”
闻言殷浔嗤笑:“记性真不错。”
她懒懒抬起眼,“怎么?暗恋我?”
殷浔之生性凉薄冷漠,甚至能说得上是无情无义,能让她在意的人或事都很少,同时她还任性而为随心所欲,做事完全看心情。面前的徐衍显然不在她在意的范围内,她也没必要照顾这位少爷的自尊和面子。
她的语气太过嘲弄,一点都不像徐衍以前接触过的温婉闺秀。自尊心让他立刻离开,但是能再见到一见钟情的姑娘多不容易,他端着酒杯的手紧了又紧,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重新变得低沉温和:“刚刚越州说都是朋友,既然是朋友,那我们再认识一下?”
殷浔托着腮歪头看他,示意他继续说。
后者顿了一下,果真开口:“我比时景他们大一岁,现在国外读商科。父亲从……”
“我不查户口。”听他越说越直白,殷浔有些想笑,她也真的笑了出来,纤细的青睫随着笑意轻轻扇动,声音突然清软了下来,“我是经济系的。”
此时江时景正被人群围在中心,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心怀鬼胎的攀谈。好容易身边的人散了些,钟越州长吁了一口气,扯了扯西装领口,小声向好友抱怨:“假笑真是累死人了。”
半天不见回应,钟越州咕哝着抬头,却发现江时景正定定地看向一个方向,他也顺着视线看过,下一秒瞳孔突然睁大:“阿衍什么情况?!”
“可能对殷浔有好感吧。”江时景收回视线,端起手边的酒杯饮尽,喉结滚动,他低低喘了口气,有些自嘲:“今天我好像喝了不少酒。”
殷浔此人,又善又恶,她目空一切随心所欲的性子必然是被什么人娇惯出来的。那天他碰巧见到来商场的殷浔,就刻意记住了她下来那辆车的车牌号。
与他想的一样,那辆车的主人确实有足够的资本任这个姑娘挥霍——陆慈安的名字实在是太过瞩目,以至于他在看到记录时都有些惊讶。
自然而然地,他也查了殷浔近五年的行程。这五年里除了滦川,她就只去过京城,这也就不奇怪她为什么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如此熟谙,甚至不用介绍就知道他身边就是钟越州。而恰好在那张记录殷浔航班的文件上,他看到了熟悉的航班和位置——竟然与徐衍曾经发在群里、急忙赶来参加钟越州生日的航班截图一模一样——除了位置的细微差别。
单纯这个巧合当然没什么,偏偏那天殷浔的节目被钟越州发在群里,一向沉稳内敛的徐衍居然出来问她是谁,这很难不让江时景联想到是不是在那天的航班上徐衍就已经对殷浔心动了?
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陆慈安就是殷浔说的“不错的远房亲戚”,两个人关系暧昧。徐衍则是对殷浔一见钟情,现在正想竭力靠近她。
他推着徐衍来滦川,不就是为了让他见到殷浔吗?让他站到陆慈安的视线里,做那个觊觎蔷薇的摘花人,而他自己只需要在暗处留意陆慈安可能露出的破绽就好了——这才是他的目的不是吗?
他不应该舒了一口气吗?为什么现在心里却这么不舒服?
“时景!”钟越州扯着嗓子低声喊他,“你现在脸色特别难看。”
江时景一语不发地将空酒杯放回侍应的托盘上,钟越州有些犹豫,但还是问出了口:“你是喜欢殷浔吗?”
对面却久久没有传来声音,大概连江时景本人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对殷浔是什么样的感情,是利用还是渗入了细微的真心?
他分不清了。
只是徐衍看向她的眼神,却刺目得迫使他去打断他们。
钟越州没得到回应,抬头却看到江时景抬脚就准备往对面走,他鬼鬼笑起来,也跟在后面准备看热闹。
但是意外也就发生在这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