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少华一口口地吞云吐雾,默默听着对方的抽筋剥皮式的连珠问。刚才的愤怒和暴躁没有了,随着李文涛的话,他面色却越来越趋于平静,或者说他的神经一根根地被麻痹,知觉在一寸寸消失。
他那原本一张不老的童颜,此时隐在那浓烟背后的却是失了颜色的沧桑憔悴的老脸。鼻子以下全是青幽幽的胡茬,眼睛里布满血丝,眼圈因熬夜而发黑,眉头锁出了一个清晰的“川”字。
李文涛的话匣子还没有关闭,
“老同学,说实话,我这笔钱你得想办法还呀,我的厂子要垮了,等着这笔钱救命呢。我也要养家糊口啊,老同学。要不是看在老同学的份儿上,我当时也不能借给你这么多钱咯。明明知道你都输红了眼,那种时候,除了我还有谁敢冒这个险借给你钱呢?我当时救了你,你现在不能坑我对不?多的我都不跟你计较了,老同学嘛,连本带利你就还我一百二十万,咱们就两清了。”
“我拿什么还你?”
少华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到这里,便幽幽地问了一句。
“老同学,这个钱不还肯定是不能了事的。你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卖房子啊。
这样,你把房子抵给我,剩余的钱我按照市场价补给你。按现如今的房价,你那房子值一百五十万。多余三十万,我一分也不会亏你的。你想想,除去一百二十万,剩余的钱你拿去还其他债务,也能缓解一下压力嘛。
少华,如今咱都人到中年了,无债一身轻哪。房子以后慢慢再买,欠这么多债,睡也睡不踏实,何必呢?还完债以后,你就戒了吧。老同学我诚心诚意地奉劝你一句,以后别打牌了,赶紧还完债,安生过日子吧。”
说到最后,李文涛一副掏心掏肺,苦口婆心的语气,差一点把自己感动得掉眼泪了。
少华把刚点燃的一支香烟狠狠摁在电脑桌上,用大拇指把整支烟揉成了粉碎,褐黄色的烟叶丝丝散落。
听了李文涛的一番话,他不带任何情绪地,淡淡说了句:
“你说完了吗?说完睡觉了。”
然后挂掉电话,默默地再把备注“李老板”的号码关进了黑名单。
移民街的除夕夜今年格外的热闹,记忆中的年三十儿大多时候都下雪了,即使不下雪也要下雨,难得有今年这般晴空万里,风和日暖的天气。
年春和少华在除夕当天的下午才匆匆赶到移民村。
因为少华到市里开会,耽误了些时辰。
儿子耿尧却在放假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飞奔回爷爷奶奶身边了。如今耿尧虽上中学住学校,但从小在移民村长大,跟爷爷奶奶总比父母还亲近,对移民村也有着浓浓故乡情怀。
连周末也要回到移民村,黏在爷爷奶奶身边的。
后来爸爸妈妈怕他耽误学业,除了放假时间不准他在周末时间回移民村,还给他报了补习班,他再也没有机会偷跑回村了。
在路上的时候,年春见少华疲态百出,好几次发现他开车还打瞌睡,只好让他把车停路边睡一会儿再走。
少华睡了足足一个小时才清醒,年春问他咋状态这么差?他说早上从市里赶回家,起早了没睡足。
街上,各家各户早已开席了。爆竹声此起彼伏,浓郁的年味弥漫在整条移民街上。
移民街的小院落都是统一规格统一布局的,相邻的两家住户共用一堵院墙,清一色红砖砌成的院墙。家家习惯在院子里吃年夜饭,在院门口放鞭炮。
刚踏进院子里,就听见隔壁院里“叮叮当当”碰杯的声音,欢声笑语一浪浪的越过墙来。
“来了来了,快,开始了!”
耿尧看到爸妈终于来了,从爷爷的摇椅上蹦起来,嚷嚷着跑进屋里去了。
一家大小都在院里等着,孩子们看见两位迟到的人现身,都高兴得手舞足蹈。耿家老爹手一挥,吆喝一声:
“开始了,老婆子,上菜。儿郎们快放鞭炮。”
话音刚落,耿尧已从屋里抱了一大卷火炮出来,和表哥一起到院门口放鞭炮去了。
少美和母亲笑容满面,进厨房端盘子出来,布菜摆席。
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家子人围了满桌,随着耿老爹一起举杯共庆。
隔壁院里的孙福强大声问一句:
“少华家到了?”
“哎,到了。我们也开始了。”
耿老爹咧嘴笑着应道。
“好,好,过年好!”
“过年好,过年好。”
两隔壁异口同声地互相道贺,一时间亲情乡情一起倒满杯。
耿家院子靠隔壁的那个角落里,柿子树上结满了黄澄澄的柿子,金元宝一般挂在枝头甚是招人爱。
有一大枝结得最好的柿子树沉甸甸地垂到隔壁院里去了。
树下有两张长方形的旧木桌,上面晒了满满两桌子的柿子。耿母每年必做的柿子饼,孩子们都爱吃。
隔壁孙福强的儿子孙林和少华隔着墙喊话:
“少华,晚上咱去找小宝喝两杯去,他结婚的时候我没有赶回来参加,咱去看看他去。”
“好,同学一场,他结婚我也没赶回来参加,咱俩一会儿就去他家喝两杯。”
少华提起嗓子应道。
孙林、顾小宝和少华都一起长大,一起在移民小学念书。孙林和少华都参加工作了,顾小宝在移民街经营一家民宿农家乐,日子过得比谁都还富足。
只是这顾小宝曾经也嗜赌成性,差一点把家底儿全输光。幸得他老婆个性强悍,把顾小宝去打牌过的茶馆全闹了个遍。所到之处,她掀桌子砸板凳,还提起菜刀喊打喊杀,直弄得茶馆老板们求爹告娘地讨饶,发誓从此再不会收留顾小宝,方才罢休。
就这样,再没人敢喊顾小宝打牌,他老婆一直盯他盯得贼紧,令他连个缝都找不到钻处。
从此,顾小宝只得乖乖做生意,赚的钱每一分都上缴家庭财政,他包里一个月零花钱不超过两百,财政大权都在老婆手里。家里生意越做越大,如今是移民街最有钱的大户人家了。
别人都笑小宝老婆太强势,不懂得给自己的男人留脸面,还不顾形象到处撒泼。
殊不知多少被打牌的爷们儿败光家底的老婆都后悔没有像小宝老婆那样管好自己男人,任他把家业败破了。
连耿家老爹都曾经暗自感叹,原来娶个像小宝老婆那样的儿媳妇才真是旺夫旺家旺祖宗呢。
小宝家里,三个发小坐在沙发上,围着一张黑色的大玻璃茶几喝酒聊天。
茶几上的下酒菜怕是冷了,小宝媳妇把一桌子的菜挨个儿端进厨房热好了再摆上桌,笑盈盈地招呼他们多吃菜,少喝酒。
几个发小喝到深夜,虽然菜是不怎么动的,小宝媳妇还是热了两三遍。
小宝媳妇儿是邻县嫁过来的,身材微胖,个子高大,整个比较壮实,很有力气的样子。
她有一双很大的脚,鞋店里买不到她的尺寸的皮鞋,也不可能订做,她只是个朴实的农家女,所以她只穿运动鞋。人们说她脚大江山稳,桩子很稳,很踏实。
可是眼前这个女人虽生得丰盈壮实,一言一行却不像传说的那样双手一拍,眼睛一瞪,撒泼打滚,唾沫星子乱飞的泼妇的作风。
相反,她平淡朴实,和善自然。待人待客,像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在这呼出一口气都分分钟凝成浓浓烟雾的寒夜里,让人感觉热情温暖。
听说她比小宝年纪还大,可小宝和同岁的孙林、少华一样,脸上、额头、眼角已经生了细密的皱纹,一看就是中年大叔了。
而小宝媳妇看起来就年轻很多,她满面红光,面部脂肪较多,属于特别抗衰的那一种。
她脸上找不到一丝皱纹,微胖,面善,福相浑然天成。
可见那个时候的她被逼到了何种地步,才什么也不管不顾地与那些打牌的和茶馆老板做殊死搏斗。
那是一个女人站在生死存亡边缘时,所爆发出来的最大力量。生死衡量之间,谁还把什么体面放在前头?她那是凭一己之力挽救了自己的男人,挽救了自己的家,谁有资格对这样一个女人评长论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