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以一种被雷劈了的神情紧紧盯着飞鸿:“你曾说,就算我们离开京城,只要那人一直在背后看着我们,我们去到哪里都一样。从那时到现在,你一直没什么动静,老老实实去摊子上抄书写字,还帮洛承风破了庞氏钱庄案,我以为你已经忘了这事,但其实你一直没忘对不对?你帮洛承风,洛承风也帮你,你们都在留意那个姓郭的,想从他身上找到线索,对不对?”
飞鸿:“洛大人他不知道我们从前的事情……所以,严格上来说,他不算帮我……”
三娘:“那便是你借他的东风查我们的事,对吗?”
飞鸿低下头:“还是没瞒得过三娘……”
三娘盯着她看了片刻:“那你那天为何要扯到你亲生父母身上,又扯到玛瑙佩上头。你是查到什么了?”
飞鸿忙摆手:“没有!真的没有!那天我就是一时怒气冲昏头,拿那些话来刺三娘……您……您不也说了好些过分的话……”她打定主意不说真话,生怕三娘一怒之下又做出什么事来。
母女俩对视片刻,三娘叹口气,紧紧搂住飞鸿:“好孩子……是我不对,没看清你的真心,还对你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惹你伤心。”
飞鸿趴在她怀里顺杆往上爬:“我那天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这两天眼睛都一直肿着见不得人。”
三娘摸她的脸:“好好,回去我给你煮红豆薏仁甜汤,最是消肿去湿。”
飞鸿舒服地眯上眼,紧紧扒住三娘的脖子:“要是能配上香香软软的胡椒饼就更好了!”
三娘哽了一下,好脾气道:“胡椒比黄金都贵,做做调料还成,拿来做饼子太贵了,咱们还是吃葱油饼吧。”
飞鸿:“胡椒也能去湿,葱油饼哪里能比。”
三娘气得推她:“讨债鬼,得寸进尺的!别吃了!”
飞鸿“哎呦哎呦”一阵鬼叫,扒拉得更紧了:“那就换成葱油饼,葱油饼可以了吧!”
三娘:“滚滚滚!什么饼都没有了,你就饿着吧!”
夜里,三娘做了一篮子香喷喷的胡椒饼,飞鸿吃得心满意足。
……
九月初三,三娘收到了玉面风媒的一封书信,把近期打听到的消息一一列明:
一、郭县令为人谦和但才能平庸,为官多年未有寸进,得京兆府尹及户部尚书力保才得附郭县令一职。
二、郭府人口简单,仅一母一妻一妾,膝下三女皆为妻陈氏所出,妻魏氏乃续弦;郭县令原有一原配所出嫡女,于幼年走失,后未再有嫡出子女。
三、郭宅九月初九为郭母办寿诞,所费破巨。
看完,三娘把纸拍在桌上:“就这些消息就要了我七百五十两?!”
飞鸿哈哈大笑:“看来骗中高手的三娘也有着人算计的时候。”
她拿起信件看了一遍,却笑不出来了:“三娘,你被抓进南城兵马司的那次,那家是不是姓陈?”
三娘猛地一顿:“是的。”
飞鸿:“南林埋尸案的管家姓魏,洛大人天南海北地找魏管家的亲戚,结果……”
“结果魏家夫人居然姓魏!”三娘冷冷道。
飞鸿盯着她看了片刻:“三娘,您还不让我去郭府吗?”
三娘深深吐出一口气:“事到如今,郭府是不探不行的了。我同你一起。”
飞鸿:“那三娘先在外头接应,我先进去探探情况,再做打算。”
三娘犹豫道:“要不……我们还是再等等。现在太过仓促,我心中不安。”
飞鸿:“那只黑手在背后一日我们才是真正不安一日。三娘放心,我们可以再叫上洛大人,郭县令再怎么胆大包天,也得看在洛大人的面上收敛一二。”
于是,洛承风终于能见到飞鸿了。
这几天他被三娘拒之门外,心慌极了。
洛大人想尽一切自己做的事情,绞尽脑汁地寻找自己到底错在哪里,甚至把过去几天种种事无巨细地都与陈九说清、让他帮忙,结果陈九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得见飞鸿,洛承风高兴得语无伦次:“你怎么样?这几天还好吗?我到底哪里做错,你直说无妨,这么躲着不见,实在让我担心!”
飞鸿噗嗤一笑:“三娘不是说了,我是进山采药,你想什么呢?”
洛承风:“我找过了,哪哪都不见你,而且我还听见你和三娘说话……”
飞鸿:“哟,洛大人,你怎么也学起梁上君子,偷听人说话?”
洛承风:“我……我没偷听!我这是耳力好!”
三娘在一旁看得乐呵呵地,笑道:“洛大人要怪就怪老婆子,是我不让她见你的。”
洛承风朝三娘抱拳:“小子有何处做得不妥,还请您明示。”
三娘:“你知道她要进郭府了吗?”
洛承风:“进郭府?何意?”
三娘看向飞鸿:“所以你连他都没告诉。”
洛承风也看飞鸿:“你要干什么?”
飞鸿头皮发麻:“我这不是没来得及嘛……被三娘关这几天禁闭,我能见到个苍蝇就不错了!”
三娘对洛承风道:“这胆肥的妮子借了秦九芳的东风,要进郭宅查案。”
“什么?!”洛承风失声道,“你怎么不先同我商量!?”
飞鸿无奈地再次强调:“我被关禁闭了……”
三娘把前因后果同洛承风交代干净,末了,洛承风沉声道:“先前我也觉得有人在故意给你们做局,可后来在南街一直没有出什么事,庞氏钱庄也是飞鸿主动参与的,我便以为是自己多虑。原来,这一切都有关联。”
飞鸿:“一切?难道还有其他?”
洛承风点点头:“最近我又新得了一条线索,庞氏钱庄案中的崔检校,他和郭县令居然是同窗,虽然乡试过后两人便分道扬镳了,面上也似乎再未有交集,可这样的巧合实在太巧。”
飞鸿感觉一阵毛骨悚然:“难道庞氏钱庄案也和幕后之人有关?可我分明是主动参与的,若当时我和三娘不出手……”
洛承风:“也许那人会再找其他办法逼你出手。”
三娘:“你的意思是,这个人对我们的脾性了如指掌?可我们母女浪迹天涯,这些年跑过多少地方,难道有人这些年一直在暗中窥视我们?”
洛承风:“只要人手足够、经费足够,这不是什么难题。”
三个人都沉默了。
片刻后,三娘道:“引我们进郭宅,也许又是此人的手段,要不然,还是别去了吧?”
飞鸿:“这次不去还有下次,与其躲躲闪闪、惶惶不可终日,不如以身为棋,入局一观。”
洛承风道:“没错,一直躲总不是办法,还不如正面应敌。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我同你一起。”
飞鸿:“你身份如此明显,如何同我一起?”
洛承风:“我带着名帖去结交郭县令,正好可以和你一明一暗。”
三娘打趣道:“哟,没想到向来刚正不阿的洛大人,居然也打算结党营私了。”
洛承风哈哈大笑:“这个‘结党营私’说得妙,为了破案的私心,这个党我结定了。”
……
九月初九,金菊次第开放的日子,郭府中开大门、张灯结彩,喜庆郭母七十岁寿诞。
开满菊花的中庭内,宾客围坐一圈,正南的坐席上是两鬓斑白的郭母,她头戴珍珠抹额,一身簇新的露香园绣,端庄典雅但是面色淡漠,不论看什么表演都没太多表情,身边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也是神色淡然。县令夫人魏氏坐在郭母右侧,往下是三个女儿,再往下是众女宾;郭县令坐在郭母左侧,次第往下为众男宾,洛大人父子坐在当中,正满眼带笑地中央架起的戏台。
此时,台上正坐一名柳眉鹿眼的俏丽女子,她身着暗红织金丝的对襟褙子,下配一条牡丹纹襦裙,裙摆层叠如云,轻柔飘逸;腰间系着红色珠翠禁步,随着腿上的轻微动作,叮咚脆响;她发髻高挽,金簪错落有致地点缀于发间,簪尾悬挂的珍珠细链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的温婉。
今日的飞鸿与往日格外不同,她第一次以这种华贵的打扮示于人前,竟半分违和也无,仿佛她生来就是这般模样,通身气度浑然天成。
好些人差点没认出这位在南街上叱咤风云的奇女子,等看清是谁,纷纷大赞:“这居然是柳姑娘!”
“柳财神居然和郭县令相熟!”
“原来柳姑娘不仅会写字会看病、还会画画啊!”
众人七嘴八舌。
台上的飞鸿不为所动,认真仔细地作画,待画毕,站在一旁的三娘几步上前,帮她把画作展开。
众人一看,这是一副蝶戏牡丹图,蝴蝶和牡丹都画得十分逼真,但与文玩市场里的珍品还比不了。
有坏心眼的当即笑道:“柳姑娘一手金钩铁笔可比这画作出彩,若是送老夫人一副字,可能还更值钱些。”
也有那好心的替飞鸿争辩:“你行你上啊!人家能当场作出如此画作已是功力不凡,你还想如何?”
又有人问:“柳姑娘,现在是秋天,你画春花,岂不是不合时宜?”
大家各有各的说法,叽叽喳喳,飞鸿并不说话,只点燃一炉香,拿到画作前薰烟。
随着她的动作,众人渐渐安静下来,眼神跟随香炉移动,看着看着,有人突然叫道:“花!花!居然开花了!”
只见,原本只有牡丹的画作上逐渐出现芍药、菊花、梅花,蝴蝶也越来越多,仿佛是从纸上生出来的一般,栩栩如生。花丛之中,一株萱草莹莹孑立,在百花衬托下十分突出。画作最上方,两行诗句逐渐浮现:“萱草生堂阶,不比百花鲜;但能慰慈母,何须竞春妍。”飞鸿朗声念出诗句,接着朝郭老太太行礼,“贺郭老夫人古稀华诞!”
台下一片惊叫喝彩,坐在台上的郭老夫人也站起来鼓掌,县令夫人示意两旁的侍女上台取走画作,郭县令忍不住站起来问道:“好好好!好画、好诗、好意境!”
郭县令在官场混得平平无奇,肯定一直活在各种比较里,从官职升迁到家世底蕴,无一不被攀比,今天这场寿诞也是拼了老底办的,就是为了不落人口实。可纵然如此风光,也难保不会有人挑剔,飞鸿这首诗赞美母亲质朴的同时,以母爱之名把这些“竞春妍”的说辞都给压下去了,可谓一石二鸟,瞬间就获得了郭县令的极大好感。郭县令连连拱手:“敢问柳姑娘,这么神奇的画作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飞鸿朝他福了一福,道:“颜料中加入了我特质的药水,以此香料一薰,便可显形。”
“那这首诗呢,是姑娘亲作?”郭县令追问。
飞鸿:“是的。小女有感于郭县令孝心,偶得这几句,在郭县令面前班门弄斧,还望赎罪。”
郭县令大赞:“哪里哪里?!这几句虽然遣词质朴,却情真意切,读来也朗朗上口,实在是好诗!”
众人一片喝彩,酒又下了三四坛,飞鸿回到台上又写了一个大大的“寿”字,拿到郭母面前,躬身道:“祖母,您看我这‘寿’字写得可好?”
此话一出,一直没说过话的郭老夫人突然一怔:“你……你叫我什么?”
飞鸿仿佛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忙改口道:“刚才是小女僭越了,该称您为郭老夫人。”
郭老夫人却是接过她手里的“寿”字,颤抖着声音道:“烁儿小时候就爱给祖母写字,她小小年纪就写了一手好字,你是我的烁儿对不对?你回来看祖母了对不对?”
说着,老太太突然双手拉过飞鸿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祖母的好孙儿啊!你怎么才回来看我!你怎么才回来看我!!!”
场面一时纷乱。
飞鸿一脸无措地看向郭县令。
郭县令低头抹泪,一旁的老嬷嬷泣不成声,其余的郭府众人也纷纷叹气。
三娘忙上前向郭县令道歉:“我女儿只是想哄老太太开心,没想到惹老太太伤心,妇人向郭县令赔不是!”
郭县令虚虚抬手要她起身,哑着声音道:“母亲年纪大了,神志时好时坏,不怪你们。”
老太太却是抓着飞鸿不放:“我清醒着!她就是我的烁儿!她就是我的烁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