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淄川城北边,有一位姓许的人,他日常的生计主要依赖捕鱼。每当夜幕缓缓降临,许某总会带着一壶醇香的酒,来到那条熟悉的河边。他悠然地坐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先是轻抿一口酒,然后熟练地撒下渔网,开始捕鱼。每一次喝酒时,他那善良而诚挚的内心都会促使他将一部分酒轻轻洒在地上,同时满怀虔诚地默默祷告:“河中那些不幸溺亡的鬼魂啊,如果你们能听到我的声音,就来品尝品尝这美味的酒吧。”这样的善举,他日复一日地坚持着,从未有过一丝懈怠。
说来也是一桩奇事,同样在这条河里捕鱼的其他人,常常忙碌整整一夜,最终却往往空手而归,一条鱼的影子都见不着。然而,许某却是个例外,他的鱼筐总是满满当当,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鲜活肥美的鱼,收获甚是丰厚。
某个宁静的夜晚,许某如往常一样在河边享受着独属于他的时光。这时,一个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的少年悄然出现在他的身旁,在周围徘徊,似乎有话想说。许某向来性格豪爽、热情好客,当即大方地邀请少年一同坐下喝酒。少年也毫不扭捏,欣然接受了邀请,与许某畅快地对饮起来。只是,这一晚不知是何缘故,一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许某的渔网竟然空空如也,连一条小鱼都没有捕到。这样的结果让许某原本期待满满的心情瞬间跌落谷底,脸上不禁流露出明显的失落之色。
就在这时,一直默默陪着许某的少年突然站起身来,神色坚定地说道:“您别着急,我这就去河的下游帮您把鱼群赶过来。”话音未落,少年的身影就如同一片轻盈的树叶,在微风中飘然离去,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过了没多久,少年便如同离弦之箭一般飞奔回来,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情,大声说道:“鱼群来啦,数量多得惊人!”许某侧耳倾听,果真听到水中传来一阵接一阵鱼儿唼呷吞食的声音。他不敢有丝毫迟疑,迅速撒下渔网。这一网下去,收获颇丰,捕到了好几条个头硕大的鱼,每条鱼都足足有一尺多长,在网中活蹦乱跳。许某见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激动得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嘴里不停地向少年表达着深深的谢意。
许某兴高采烈地收拾好渔具,满心欢喜地准备回家。他心怀感激,想着把刚刚捕到的鱼挑几条送给少年,以表自己的心意。可少年却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肯接受,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说道:“我已经多次承蒙您的好意,能够品尝到您的美酒。为您赶鱼这点小事,实在是微不足道,不足以报答您的深情厚谊。如果您真心不嫌弃,我真心希望咱们能够一直像这样友好地相处下去。”许某听了,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说道:“咱们相识也不过才这一个晚上,怎么能说是多次呢?不过,如果您愿意常常来与我相聚,那我自然是欣喜若狂,求之不得。只是我心里一直在想,自己实在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能够回报您对我的这番深情厚意。”
许某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紧接着询问少年的姓名。少年微微仰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回答道:“我姓王,无字。您以后见面直接叫我王六郎就行。”说完,两人微笑着相互道别,各自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第二天,许某带着昨夜满满的收获来到集市上,那些新鲜肥美的鱼很快就被抢购一空,他赚的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许某毫不犹豫地用这笔钱买了品质上乘的好酒,夜幕降临后,他怀着期待的心情再次来到了熟悉的河边。让他惊喜不已的是,王六郎早已经在那里静静地等候着他的到来。两人一见面,脸上都绽放出如同春日暖阳般灿烂的笑容,随即又开怀畅饮起来。几杯美酒下肚,王六郎便主动起身,像之前承诺的那样,去为许某驱赶鱼群。时光匆匆,不知不觉中,他们就这样愉快而和谐地相处了整整半年的时光。
然而,在一个看似平常的日子里,王六郎的脸上却突然笼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他忧心忡忡地对许某说道:“自从与您相识以来,我每时每刻都感到无比的幸运和快乐。咱们之间的情谊,甚至比那些有着血缘关系的亲兄弟还要深厚、还要真挚。可是,让人感到无比悲伤和无奈的是,分别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马上就要来临了。”这番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让许某既震惊又困惑,他连忙急切地追问其中的缘由。王六郎的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和挣扎的神情,欲言又止,那模样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犹豫再三之后,他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鼓起莫大的勇气说道:“像咱们之间如此深厚、如此真挚的情谊,我相信就算我对您说出实情,您也一定不会感到惊讶和害怕。如今,真的已经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候,那我就不再对您有任何隐瞒,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您吧。其实,我是一个游荡在这世间的鬼魂。生前的我,特别痴迷于喝酒,有一次因为喝得酩酊大醉,一个不小心就失足掉进了河里,就这样被淹死了,到现在已经在这河里被困了好几年。之前您每次捕鱼,总是能够收获满满,成果远远超过其他人,那都是因为我在暗中竭尽全力地帮您驱赶鱼群,以此来报答您常常洒酒祭奠我的那份深情厚意。明天,我的罪业期限就满了,会有一个新的生命来代替我承受这水中的苦难,而我也终于能够获得解脱,去投胎转世,重新开始新的人生。今晚,就是咱们能够相聚的最后时光,所以我的心中充满了无尽的不舍和深深的伤感。”
许某刚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着实被吓得不轻。但当他回想起与王六郎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温馨而美好的回忆瞬间涌上心头。他们一起饮酒畅谈,一起捕鱼欢笑,彼此之间已经建立了无比深厚的信任和感情。想到这里,许某心中的恐惧渐渐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对王六郎的同情和不舍。他不禁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拿起酒壶,倒了满满一杯酒,递到王六郎面前,语重心长地安慰道:“六郎啊,别太伤心了,先喝下这杯酒。咱们虽然相识的时间不算太长,但却如此投缘,如此亲密。如今刚刚见面不久就要面临分别,确实让人感到肝肠寸断,悲痛欲绝。但换个角度想想,您能够罪业期满,获得解脱,从此摆脱这无尽的痛苦和折磨,这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是值得高兴和庆祝的,过度的悲伤反倒显得不合时宜了。”于是,两人暂时抛开了即将分别的忧愁和痛苦,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这最后的欢乐时光中,尽情地畅饮,尽情地享受这片刻的宁静和温暖。
许某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之后,接着问道:“那您能告诉我,替代您的那个人会是谁吗?”王六郎目光坚定地看向远方,缓缓说道:“您明天在河边耐心等待着,正午时分,会有一个女子渡河。不幸的是,她会在渡河的过程中失足溺水,那个人就是来代替我的。”两人就这样一直聊到村里的公鸡开始此起彼伏地打鸣,报晓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他们才不得不洒泪分别,各自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家去。
第二天,许某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早早地就来到了河边。他找了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盯着河面,静静地等待着,想要亲眼见证这即将发生的一切。果然,正如王六郎所说,中午的时候,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小心翼翼地来到了河边,准备渡河。然而,就在她走到河中央的时候,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瞬间掉进了湍急的河水中。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抛到了岸上,小家伙吓得哇哇大哭,小手小脚不停地舞动着,仿佛在向这个世界求救。那妇人在水里拼命地挣扎着,时浮时沉,情况万分危急。许某看到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立刻冲过去救她。但就在他即将迈出脚步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王六郎的话,想到这妇人是来代替王六郎的,于是他强忍着内心的煎熬,紧紧地握住拳头,站在原地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奇迹发生了。那妇人竟然凭借着顽强的意志,浑身湿漉漉地攀着河岸爬了上来。她在岸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稍微休息了一会儿,便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一般,迅速抱起孩子,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了。
当妇人在水中拼命挣扎,生命危在旦夕的时候,许某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痛苦。他的良知告诉他应该立刻去救人,但王六郎的话又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让他犹豫不决。最终,当他看到妇人成功上岸,平安无事的时候,许某的心中不禁产生了一丝怀疑。他开始怀疑王六郎所说的话是不是不准确,或者这一切只是一个巧合。一直等到傍晚时分,许某怀着满腹的疑惑,回到了往常捕鱼的地方。让他感到惊喜的是,王六郎竟然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王六郎的脸上带着一丝欣慰的笑容,说道:“咱们又能相聚了,暂且先把分别的事情放在一边,好好享受这一刻吧。”许某迫不及待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和您之前说的不一样?”
王六郎耐心地解释道:“那个妇人确实是按照命运的安排,来代替我的。但是,当我看到她怀中那无辜的孩子时,我的心中实在是不忍。我想,如果我去投胎转世,她的离去将会毁掉两条鲜活的生命,一个是她自己,另一个则是她那还在襁褓中的孩子。所以,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我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机会,选择让她继续活下去。至于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合适的替代者,我自己也不清楚。也许,这是上天的旨意,让咱们俩的缘分还能够继续延续下去,没有这么快就走到尽头。”许某听了王六郎的这番话,心中感慨万千,不禁对他竖起了大拇指,赞叹道:“您有这样的仁爱之心,能够为了他人的生命而放弃自己解脱的机会,如此善良和慈悲,一定能够感动上天的。”从那以后,他们又如从前一样,时常相聚在河边,一起饮酒作乐,一起捕鱼聊天,仿佛之前的分别从未发生过,那份深厚的情谊也变得更加坚不可摧。
又过了几天,王六郎再一次神色黯然地来向许某告别。许某满心以为又有了新的替代者,王六郎却摇了摇头,说道:“不是的。上次因为我的一念恻隐,放弃了那个妇人,没想到这件事竟然真的感动了天帝。现在,天帝特别恩赐,任命我去做招远县邬镇的土地神,明天我就要启程去上任了。如果您心里还惦记着咱们之间的这份深厚情谊,就不辞辛劳地去探望探望我,不要害怕路途遥远,充满艰辛。”许某听了,脸上立刻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连忙向他表示衷心的祝贺,说道:“您如此正直善良,心怀慈悲,如今能够得到天帝的赏识,成为一方神灵,实在是太好了,这真的是让人感到无比的欣慰和高兴。但您要知道,人和神毕竟属于不同的世界,之间有着难以跨越的界限和阻隔。就算我不怕路途遥远,千辛万苦地去看望您,恐怕也很难像咱们以前那样面对面地交流,把酒言欢了。”王六郎微笑着看着许某,眼神中充满了坚定和自信,说道:“您只管放心大胆地来,不必有任何的担忧和顾虑。”再三叮咛之后,王六郎才带着深深的眷恋,缓缓离去。
许某回到家后,心里一直惦记着王六郎的话。他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最终决定收拾行李,踏上前往招远的路途。妻子知道了他的想法后,忍不住笑着劝说道:“亲爱的,招远距离咱们这儿可有好几百里路呢,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充满了艰辛和危险。就算真的有那个叫邬镇的地方,恐怕您见到的土地神也只是一尊泥塑木雕,不能像咱们普通人一样和您交流谈心呀。”许某听了妻子的话,心中虽然也有一丝犹豫,但他对王六郎的思念和牵挂最终还是战胜了一切。他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亲爱的,你不明白。我和王六郎之间的情谊深厚无比,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他一眼,哪怕只是在他的祠庙前默默地为他祈祷祝福,我也心甘情愿,毫无怨言。”说完,许某便毅然决然地踏上了东去的旅程,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他都没有丝毫的退缩和后悔。
经过一路的奔波劳累,许某终于到达了招远县。他顾不上休息,迫不及待地向当地的居民打听邬镇的位置。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这里果然有一个叫邬镇的地方。许某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邬镇,找了一家旅店暂且住下。他向店主人询问土地祠的具体位置,店主人听了他的话,脸上立刻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问道:“莫非客人您姓许?”许某点了点头,说道:“没错,我姓许。您是怎么知道的?”店主人又接着问道:“莫非您的家乡是淄川?”许某再次点头称是,好奇地追问道:“您是怎么知道的?”店主人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可爱的孩子,一群媳妇和女儿们则在门边好奇地偷偷张望。随后,一大群人如同潮水一般纷纷涌了过来,瞬间就把许某围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就像一堵厚厚的人墙。许某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了一大跳,心中更是充满了疑惑和不解。众人纷纷七嘴八舌地说道:“前几天晚上,我们都做了一个相同的梦。梦中土地神告诉我们,淄川的许朋友马上就要来了,让我们准备好资助一些路费给他。我们已经在这里等候您很久啦。”许某听了,心中不禁一阵惊叹,也觉得这件事情实在是太不可思议,太神奇了。
许某告别了众人,踏上了回家的路途。当他刚刚走出村子的时候,忽然一阵旋风毫无征兆地刮起,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一路护送了十几里路。许某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再次恭敬地行礼说道:“六郎,您多保重!别再这么辛苦,劳累地远送了。您心地善良,充满仁爱,我相信您一定能够为这一方百姓带来福祉,让他们过上幸福安康的生活。不用我这个老朋友再过多嘱咐您了。”
那旋风似乎听懂了许某的话,在空中盘旋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渐渐离去。村里的人们看到这情景,也都不禁感叹王六郎和许某之间真挚深厚的情谊,然后各自回去了。
许某回到家后,家中的生活状况渐渐有了改善,变得富裕起来。他也就不再以捕鱼为生,而是选择了其他更为安稳的营生。
后来,每当许某遇到从招远来的人,总会忍不住询问王六郎的情况。而每次得到的答复都是王六郎在当地护佑百姓,十分灵验,深受人们的敬仰和爱戴。
关于王六郎所在的具体位置,有人说就是章丘的石坑庄,但终究也没法确定到底是不是。
异史氏说:“王六郎身处高位却不忘贫贱之交,这正是他的神性所在。如今那些坐在豪华马车里的达官贵人,又有几个能记得曾经一起戴斗笠、共患难的朋友呢?我的家乡有一个退隐的人,家境十分贫寒。他有一个小时候的玩伴如今担任了有权有势的职位,他满心期待地投奔过去,想着对方一定会照顾自己。于是竭尽全力地准备行装,奔波了千里之遥,结果却大失所望。最后花光了钱财,不得不卖了马才得以回家。他的族弟很诙谐,作了一首月令来嘲笑他说:‘这个月,哥哥到,貂帽解,伞盖不张,马化为驴,靴始收声。’想到这个,真让人觉得既可怜又可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