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阳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
也不记得自己来自哪里。
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就跟着十几个孩子一起,被人牙子带着四处流浪。
和其他的孩子一样,他的脸被人牙子摁进火里,烧得面目全非,喉咙也被浓烟呛坏,成了一个哑巴。
每到一个新的镇子,人牙子就逼着他们外出,或偷或抢或是去乞讨。
奉阳的脚天生有些跛,偷和抢对他来说都不方便,他只能沿街乞讨。
可他那张扭曲的脸总会把小孩子吓哭,看着那些孩子被父母抱进怀里轻声哄,他羡慕又嫉妒。
十二岁那年,人牙子从外头带回来一个女婴。
她好小。
安安静静待在破棉絮做的襁褓里,不哭也不闹。
“白白嫩嫩的,可惜是个不好卖的女娃。”
“把她养大些,卖到窑子里去吧。只要她不长残,绝对是一笔不亏钱的买卖。”
几个人牙子商量着,而后把女婴丢给了奉阳,道:“你这废物以后不用出去讨钱了,留下来照顾她吧。”
小小的女婴就这么被扔到了奉阳的怀里。
她是头一个没有被奉阳丑陋面容吓哭的孩子,睁着那双像葡萄似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他。
抬起胖乎乎的小手,抚过他脸上狰狞的疤。
奉阳微怔。
他也伸出手,摸了摸小婴儿的脸蛋。许久,扯出一抹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来。
人牙子可不会好心地专门给女婴准备食物,她只能喝稀到不能再稀的米汤。
眼看她越来越瘦,简直要到皮包骨的程度,人牙子打发奉阳抱着她出去讨饭。
奉阳挨家挨户跪了一路,终于有户人家的婆婆施舍给他一碗羊奶。
看看怀里的女婴,又看看身后不远处守着他,防止他逃跑的人牙子,奉阳敛下眉眼,咬咬牙冲进了婆婆家里。
结果自然是被婆婆的儿子给打出来,对方怒骂:“臭乞丐,赶紧滚远点,以后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被对方一脚接着一脚地踢在背上,奉阳护紧怀中的女婴,在乱糟糟的头发掩映下,眼眸亮得惊人。
他的袖中,揣着一把小刀。
是刚刚从厨房里偷的。
晚上,所有的孩子被铁链锁在后院里,人牙子们则在前院喝酒,一片闹哄哄的。
到了后半夜,前院渐渐没了声音,奉阳猜想他们应当已经喝醉了,这才偷偷从袖中摸出那把小刀。
看着锁住自己手的铁链,这把小刀显然砍不动这东西,于是他一声不吭,将小拇指连皮带骨地削下来,得以轻松取下手腕的铁链。
那一夜,他把前院的人牙子杀光了,从他们身上找到锁链的钥匙,放跑后院所有孩子,而后一把火将尸体烧得干干净净。
他抱着女婴,在熊熊火光之中离去。
奉阳带着女婴来到了一个小村子,靠种地和打猎过活。挣的钱很少,勉强只够两个人温饱。
即便如此,他还是会给女婴买羊奶,买裙子,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
她一天天长大,总跟在奉阳后面,甜甜地喊他哥哥,当他的小尾巴。
五年后,镇子闹饥荒,粮食颗粒无收,山林也被太阳晒得光秃秃,奉阳已经没有办法再养活两个人了。
号称乾元宗长老的人来到这里收徒,妹妹被检测出雷属性灵根,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她选择跟着长老走了。
离开前,她郑重地承诺:“听说大宗派的弟子每月有补助,等我拿到钱,就给哥哥寄回来,给哥哥买大房子,每天都吃大鱼大肉,再也不用忍饥挨饿!”
可她离开三年的时间,什么也没有寄回家,也没有回来过。
又是一个荒年,在烈日的炙烤下,大家找不到吃的东西,便开始吃人。
奉阳知道,这种时候自己不该出门。
可他日日夜夜做噩梦,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还是决定去乾元宗看看。
才刚走不远,他就被饥饿的流民抓了起来,眼看一只脚已经进了油锅,是凌霄派的先掌门出现救了他。
对方急着离开,奉阳死死拽住他的衣袖,说不了话,只能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
先掌门道:“我现在要去剿灭乾元宗,你要是还有事需要帮忙的话,就在这里等我回来。”
也是在这个时候,奉阳才知道,所谓的乾元宗是邪教。
他们以人血为食物,增长修为。这些年来四处招摇撞骗,名为招收弟子,实则是豢养血包。
他更加用力地拽紧先掌门的衣袖,对方似乎明白了什么,带着他来到乾元宗。
在阴暗无光的地牢,他终于见到了妹妹。
她骨瘦嶙峋,形容枯槁,手臂上是密密麻麻的伤口,三魂七魄几乎散尽,只剩一魄,被乾元宗的法阵禁锢在地牢中,吊着最后的一口气。
但奉阳朝她扑过去时,她还是认出了他,亲昵地蹭蹭他的手掌。
随着乾元宗宗主被击杀,她身上的法阵缓缓消失,生命也到了尽头。
死前,她看向先掌门,声音轻得像是从远方飘来的一样:“把我的灵根给哥哥吧。”
移植灵根的痛楚没有几人能够承受,可她被剖开丹田时,脸上仍是带着笑意。
奄奄一息间,她抓住奉阳的胳膊,在上面咬了一口。
而后像是说了什么,可她已经没有力气发出声音,只有唇瓣在张张合合。
……
在来到凌霄派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奉阳拒绝跟别人交流,总是独自待在阴暗逼仄的角落。
手臂上的牙印淡了,眼看就要消失,他用尽力气咬上去,鲜血淋漓也不松口。
他不愿意用妹妹给他的灵根修炼,先掌门也没有强迫他,任由他在派内游荡,仿佛孤魂野鬼。
直至两百年后。
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先掌门将襁褓中的商清时抱到他面前。
和妹妹一样,商清时见到这张丑陋的脸时,没有被吓到。只睁着那双琥珀似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仿佛穿过岁月,回到了最初的那一天。
他颤巍巍伸手,摸了摸商清时的脸颊。商清时便笑起来,挥舞双手,想要他抱抱。
那一瞬间。
奉阳忽然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