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工带领的人手执火把一步步的向外围扩散搜查。
藏在高地暗处的方宁听到监工的暴喝,目测了眼下的距离,察觉与矿洞太近,极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暗叫不好,运气内力,脚下生风,紧紧拉着沈昱的手拔腿就跑,生怕这个掉链子师兄再摔倒,“我们快走!”
两人匆匆步履踏过枯叶,在一望无际的昏暗光影中似燕灵巧翻飞,须臾间便将出来矿工们远远地甩在身后。
沈昱不论武功、轻功皆薄弱,有点招架不住方宁的强力,几次踉跄着险些跌倒,幸而勉强支撑稳住,衣袍被刮开了不知几道口子,颇为狼狈。
矿洞那边传来的火光,依旧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游走。
两人疾奔之余,不忘观察四周,不敢有半点懈怠。
倏忽,一阵携着冷意的寒风从夜深处穿过树林,卷起枯枝残叶,从方宁两人耳畔呼啸而过。
“这林子有些不对劲!等等!师兄且慢,”方宁觉出风声有异,忙按住沈昱肩膀,使他与自己一同停下脚步。
“这话应该我说吧。我想慢,我慢的了吗?我的祖宗,给我点体面吧。”沈昱揪下头上的枯枝,吐出满嘴杂叶,一脸生无可恋,又不敢大声发泄苦水。
方宁嘴角抽了抽,扭头看向师兄,只有个黑呼呼的轮廓,但已能无比清晰的感到对方埋怨、委屈的眼神,抬手摸了摸沈昱脑袋,“下次我教你武功,每日扎马步两个时辰。”
......
沈昱只觉酸痛的腿更痛了。
“刚才在树林中穿梭时,就觉得周围有些古怪。到此处,怪异感更强了。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怪。我要查查。”
“难道这里也有阵法?”听了方宁的话,沈昱风声鹤唳,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方宁没有立即回答,反是伸手抚上一旁的树干,摩挲树木粗糙的纹路,眼帘半掩,好似在回忆感受什么:“比先前那阵法更巧妙。”
方宁指尖划过树干,抬眸看着寒风袭来的方向笃定道:“山川风水自天成,阴阳五行应天地灵气而生。相生相克,运转制衡。咱们找到矿地的这条路上的风水,被人为的改动过。不但有东西被隐去,且被改成了大凶的风水局。山反背,水奔走,水不归堂,有形而无气,是大凶之象,堪称死局。”
沈昱所擅长的地理学科中没有这一说,听得云里雾里,懵懂道:“什么意思?有人要用风水局杀人?”
方宁摇摇头,蹲下身子,拨弄着地上的一些碎石、杂草,道:“山脉喻为龙。土为龙肉,石为龙骨,草木为龙鳞。山之延绵走向即为龙脉,故龙在风水学中有大、小干龙,大、小枝龙之分,同时,亦按区域分为山野之龙、平野之龙、平地之龙。其中分十二格,即生、死、枉、福、鬼、劫、应、游、死、揖、病、绝。每一格皆与阴阳五行分而互牵。风水有变,必然是五行被改。自古有阴龙配阳水,阳龙配阴水之说。阳从左团转,阴从右转通,何愁大地不相逢。此地,五行运行流转滞涩,生克混乱,加之山中唯一水脉被改道、浸了砒石的毒,竟成了阴龙配阴水,聚煞吸阳,呆久一点非死即病。”
沈昱大惊失色,也不觉得腿脚累了,强打精神道:“那快走啊,愣着干嘛。”
“不行。我冥冥中觉得有人希望解开这个死局。或许有什么奇遇只是这里被人设下了障眼法,很难一眼看出是何处生变。我要试试。”方宁坚决不从,顺便给了个“我们玄学门人的行事风格你不懂,一边儿呆着去”的眼神。
......
沈昱拗不过,只好老实站着,像个木头。
方宁默默的站在林中,脑海中忽而记起之前那处阵中的迷雾,霎时间福至心灵,点燃了手中的火折子。
沈昱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急忙扑上来要灭掉火光:“你疯了吧!”
方宁如若未闻,将火折子朝前方扔了出去。点点星火一沾上地面的枯枝烂叶,犹如有了燎原之势,夜深处骤然被照亮,长风此时从旁侧袭来,火舌舔舐过土壤,朝两人面前的小径一路席卷过去。
不知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烧着了,灰烬如游龙般腾空而起,于黑暗中散尽......
障眼法被破解了。
悬崖边微凉的夜风拂过两人发梢,湍湍流水声从一旁传来。
方宁走到山涧旁边弯下腰,将堵塞住大半河道的巨石移开,被分到旁侧支道的溪水顿时回归了正途,源源不断地朝悬崖下奔腾而去。
旁边的沈昱见状目瞪口呆:“师妹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除了此前说的,穿林风呼啸回荡在侧,如击石逢狭,风声有异,为其一;其二是此前那阵为了做局强行改变的五行,竟与此处互成犄角之势。”方宁缘着溪流走回来,向沈昱解释道:“由其一知目蔽,其二知地改,其三则可由果反推其因。我猜,那个迷人心窍的杀阵,与此地之局,出自同一人之手。这人是个高手,未用全力。”
说罢,她拉过沈昱,催促道:“这里的动静恐怕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跟我来!”
沈昱又被突然的拽走,张嘴欲言。
不料方宁先一步预判了他的动作,将他口鼻捂住,纵身跳了下去。
风声迅疾如泣,呜咽过耳。
失重感骤然停止,水雾瞬间漫了一身,两人双双重重地跌倒在水帘后所藏着的洞穴的地上。
“以后......再有此事,劳烦师妹、提前说一声——”沈昱费了好大劲才从地上爬起来,双腿发软,站都有点站不稳。
方宁松开长在悬崖边的坚韧而粗壮的藤蔓,看着他这幅模样,不由将手放在唇边,轻咳一声,掩饰笑意,道:“事急从权。”
接着,她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身来,打亮了另一只火折子。
“我猜的果然不错。是设局之人引导我们来寻。”方宁言语间涌动着惊喜,那是一种同行之间,旗鼓相当的切磋的欣赏。
方宁进洞穴,好奇地举着火折子巡视洞穴四周,开始寻找此处有没有前人留下的踪迹。
沈昱只能耸耸肩,帮着她从另一头寻找起来。
洞穴陈设简单,多就地取材,石桌、泥罐等随处可见。
根据四方土石新旧痕迹的不同,方宁轻而易举地在一块石砖下发现了一本薄薄的书册。
她迅速翻阅过书页,发现尾页边缘露出一张颜色不同的纸。
方宁余光向沈昱一瞥,趁其还在另一头摸索的功夫,将那张纸抽出,极快地浏览了一遍,又将其放回其中,合上书页,闭了闭眼,心中狂喜。
——这张纸竟是记录着《步天歌》残页的内容!
但是通过纸张的笔迹、画法的不同,可以判断出其并非原页。
她张了张口:“师兄!”
“你找到了?”沈昱应声走了过来,目光落在她手上的册子上,“这上面写了什么?”
“......师兄过来一起看吧。”方宁沉默了片刻,继而翻开手中的书册。
水帘将洞穴与外界分隔开,地上的嘈杂与他们无关,就连喧嚣的风也灌不进来。
一时间,幽闭的空间内寂静无比,只剩下了细微的书页翻动声。
书册上所书写的是一段自述。
一位来自梭罗国的风水先生的自述。
根据册上所写,此人精通风水八卦等奇学,然而为寇所抓,被迫为其办事,目的在于辨析《步天歌》残篇,寻找梭罗国境内各地的宝藏。风水先生作为当年那队伍中的头领,记下了残页的主要内容,将其夹在书中。而那些宝藏所藏之处机关重重,入者九死一生。他为了保全己身而装疯卖傻,逼得寇贼不得已放弃他,从而留在此处挖矿。
十几年来他千方百计的想从这里逃脱,却都没有成功。无奈之下,临死前留下了这段自述,又于山崖前布下术法,而后......纵身一跃!
【——得我笔墨者,受我恩也。此仇与我不共戴天也,冀君为我诛之!】
“师妹怎么看?”看完最后一句话,沈昱喟然长叹,似乎在惋惜一个才华横溢的人逝去,却迟迟没有动手去翻最后一页纸。
“我在想,有能力四处搜寻精通天文地理的人才为其寻宝、奴役他乡的良籍百姓为之挖矿的贼寇,必然是一群有组织的人,且手眼通天。”方宁将书册合上,垂下眼眸淡淡道:“在这个庞大的组织背后,站着的是何人呢?又有几人能驾驭呢?外国的细作、地方官吏恐没这个本事。”
沈昱没有吭声,但心中已有了几个人选。
后面的话,暂时不好再说了。
傍晚,霞光黯淡,马踏平川自远方而来。
程远刚从城内医馆抓药回到沟子村,就听说沈昱和方宁两个人竟然摸黑上了山。
“这不是胡闹嘛!”
次日,清晨,程远一见到沈昱两人也这样嚷嚷。
沈昱和方宁眼下乌青更重了几分,打着哈欠听他数落完,才赔着笑开了口。
两人言简意赅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他说完,才在最后添了一句:“此事不可怠慢,必须即刻上报官府,如今还要麻烦程捕头陪我们跑一趟了。”
可当沈昱带着另外两人将证据呈上案前,站在堂下向胡县令说明来因时,堂上的胡县令却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就差叫苦连天了。
他哪里想到区区一个程老汉身亡的案子,竟然牵扯出偷采矿物这么大的事情!
沈昱看出了胡县令的迟疑,知道他不敢轻易去搅这趟浑水,于是上前拜言:
“我知大人顾虑,大人只需借我兵马即可。倘若今后真的出了事,便是我钦天司主薄沈昱一人担着。但无论如何,私采铜矿都是重罪。大人查下去,不仅是大功一件,还全了您爱民如子的好名声;不查,不论死者能否得以伸冤,大人必落得个包庇重罪犯之嫌,于您也多有不利啊!”
“行了行了,我听明白了。”胡县令一脑门的汗,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最终还是惊堂木一拍,派了官兵给他。
沈昱几人一得了援兵,旋而便快马加鞭往鬼哭岭赶去。将山上私采铜矿的一伙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即便一个不落地绑了回来,全部锒铛入狱。
程远沉默地随着押送的队伍一起回来,从作为证据的矿石里随手拾了一颗,放到阳光下仔细看了看,随后自嘲地笑着摇摇头:“世事无常啊!”
话音落下,那颗小石头也随之被丢回到竹筐里。
方宁在一旁,也不知怎么安慰他,只得拍了拍程远的肩膀:“节哀。”
将私采铜矿的参与者都关入大牢之后,方宁终于得了一口喘息,清闲下来,但沈昱还在为公务发愁。
“现查明鬼哭岭大小铜矿五个,抓捕矿工两百五十六人,监工和管事的共八人。”官兵前来向三人禀报:“大人看着应该怎么处置?”
“先关着,但里面的监工和管事的要重点分开看管,防止串通。我处理好事务,要审问他们。”沈昱表面上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手底下为了早点去审问,已经奋笔疾书,差点写出了火星子。
“报——不好了!”
有官差从外面狂奔回来,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那八个监工和管事的,全暴毙身亡了!”
“什么?”沈昱猝然折断了手中的毛笔,迅速起身前往牢狱,果然牢房里只剩下了八具冰冷的尸体。
“其他人还好吗?有能问的出话的吗?”方宁闻讯带着邵师叔一并赶来,正好瞧见沈昱这一幅失控的模样。
在狱里当差的医官侍立在旁,闻言给出了否定的回答:”矿工们早已因为饮用多年被污染的山泉水,从而变得终日浑浑噩噩、无法交谈。”
沈昱心有不甘,试着和其中的一些矿工勉强交谈起来,在其中还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当初他不小心滑下去时碰到的那人。
那人见到他很是欣喜,磕磕绊绊地开口说:“谢、谢谢你,救了我们。这、这个送你。”
沈昱接过那人手中递来的那物,定睛一看,是草扎的三角牌!
他是徐家村的人!
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串联起来了,沈昱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向邵无涯恳求道:“还请师叔再为他们看看。”
“这些矿工症状相同,都是因为水源污染中有砒霜之毒所致。他们中毒已深,恐怕再治也无法恢复神志了。”邵夫子经过检验后做出断定,言辞与之前医官说的一样。
“只是,那八位中的毒倒是有些稀奇。”邵无涯意味深长地说到这里停下了。
沈昱读懂了他的眼神,将无关人等都屏退。
邵夫子继续道:“我此前只在一处见过这种毒,一般被称为——宫廷秘药!”
沈昱与方宁听了心中皆是一震。
这时,胡县令来了,他斩钉截铁的表示,既然偷矿者已经畏罪自杀,到此结案就可以了。
此番态度之强硬,与他先前的性格很是不符。
是夜,华灯初上。
沈昱伏在案前,神情肃穆地写着些什么。
“胡县令如今说不查了,说明背后有什么让他十分忌惮的人或关系。”小油灯里的火苗跃动着,方宁在一旁无聊地敲着棋子,“眼下只有你能把折子直接递到御前。但我还是不放心。依我看,你还得留一个后手。不如给位高权重又值得信赖的什么人再写一封折子,以防万一。”
沈昱笔墨一顿,犹豫片刻,笔锋一转,在这夜里寄出了两封信,其中一封的落款是——八贤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