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山中人迹罕至,山路崎岖难行,唯一那条通向山间的羊肠小道也将被杂草埋没。
方宁与沈昱解鞍下马,系在一处树下,抬步拾阶而上。
苔藓布满路边的青石,风吹散了林间弥漫着潮湿的雾气,阳光透过枝与叶之间的缝隙,投下细碎的光影。
随着向山中更深处走去,两人脚下浅而陡的土阶也不知何时变作了铺着青砖的石阶。
石阶久经风雨,原先雕刻在青砖上的图案已经磨损得难以辨认。
“这深山之中,怎么会有这样精美的石阶?”沈昱伸手抚摸过眼前的青砖,有些惊讶。
“这些雕刻应当是隋唐时的手笔,”方宁因他这话多看了两眼脚下的石阶,依稀推测出了它的时间,“莲花纹与卐字纹都是前代流行的佛家样式。如我猜得不错,前方应当是建有前朝古寺,只不过如今早已废弃了。或许在百年前,白虎山还是颇受文人名士所青睐的地方,只是后来世事流转、人间变迁得太快,当年铺路时都足以略过的平坦大道,如今却化作了杂草丛生的曲折小径。”
两人继续往林中更深处走去。
深山幽静,枝头能听得雀声,两人不觉也跟着凝神戒备,不再言语。
既然辛夫人墓在这里,那难保不会有什么埋伏或机关,谨慎些总是对的。
步至道末,长阶渐尽。就如方宁所料的那样,越过平缓的前路,一处破败的寺庙就静静地屹立在二人面前,上面挂着蒙尘的旧匾。
“猫儿庙?真是个奇怪的名字。难不成是供奉猫妖的吗?”沈昱远远打量了一番整座寺庙,略感稀奇。
猫儿庙一看便知年久失缮,破旧的庙门摇摇欲坠,刷着古铜色的佛像剥落了漆,案前供奉之物早已残缺,角落里生着厚而密的蛛网。抬眼望去,梁木雕饰落灰,墙壁彩绘失色。
古寺已旧,香火不续。佛像前的蒲团尚在。
方宁不知从哪里摸索出了一柱残香,燃起白烟,俯身欲下拜。
就在她垂眸顶礼时,耳畔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一团不知名黑影随之猝然出现在她的余光里,倏忽从佛像后闪过。
她蓦然抬起头,扔下手中的香,目光如电的朝那处看去。
“怎么了?是看见什么了?”沈昱注意到方宁的变化,感觉她整个人都变得肃杀,不禁在她身后出声问。
方宁背对着他摆摆手,示意沈昱不要出声,自己则慢慢地放轻脚步,朝那黑影消失之处悄然靠近。
就在她要绕过那尊佛像往后看时——
“喵呜~”
一只受了惊的小黑猫霎时从铜像后窜了出来,期间还不忘回头停下看两人一眼,旋而又马上往前扑走逃去。
随即,一双大手将它捞起来。沈昱将它抱到眼前左右看了看,点评道:“怪不得叫猫儿庙呢!这皮毛倒是挺漂亮的,就是身形瘦小了点,也不知道有没有三个月大。”
站在旁侧的方宁一直盯着那黑猫,听闻沈昱此言,眼睫微颤了一下,察觉出小猫的身形大小不对,一看就知是天天被人好生喂饱的肥胖,旋即立刻转身往佛后折返。
她速度极快,反应不过就在几秒之间,就将从佛像后爬到案桌底下的小孩逮住了。
“猫儿,我的猫!”小孩不过十岁上下的模样,眼见自己被这么被方宁抓住了,立刻扑腾起了手脚,不管不顾地叫囔叫。
方宁仔细揣摩着他的脸,思索了一会儿问沈昱说:“你觉不觉得他很面熟?”
“或许是因为昨夜才见过吧,”沈昱放开了手上的小猫,猫儿嗖地一下从他手底下跳走,他脸唰的冷峻下来,蹙眉漠然道:“长得和他祖父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就在此时,小庙门口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沈昱与方宁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将小孩的嘴巴捂住,闪身往门后躲去。
猫儿庙外,刚刚将叶辉安置好的陆常胜从庙院后转了回来。
方宁忽然明白陆常胜在此躲避的原因。
他拖着跛足,走得不快,更别提还带着人质和孩童。此处山路有些陡峭,人迹罕至,山下小路早已长满杂草,任谁也想不到在这深山之中还藏有这样一处破庙。
“迁儿,你是不是又在和胖猫一起玩啊。”陆常胜一面慈爱的笑言,一面上前推开了虚掩着的庙门——
怎料,一阵强劲的拳风倏然朝他迎面打来,陆常胜撤身后仰,却反应不及,下巴处结结实实的挨了一下。不等他调整好重心,对方已经摆好架势,又一拳迎面而上。
陆常胜慌忙抬起手臂格挡,起势回击,可对方速度更快,两招之间便发现他破绽,由拳变掌,一击将他逼退至几步开外。
不到五招,两人胜负已分。
陆常胜最后被方宁卸了左腿的关节,缩在地上动弹不得。
“阿爷!”
沈昱见方宁已经将陆常胜控制住,便不再抓着蔡迁,任他向陆常胜跑去。
陆常胜被孩子攥着衣角,为了不让他担心,强忍着疼意,抬手摸了摸蔡迁的头哄了几句,才抬首看向方宁两人,估摸着两人的来意,心里头却不太安定:
“敢问二位侠客究竟是何人?不知是老朽什么地方得罪了二位,要对我这老汉大打出手?”
“我二人受叶府所托,奉官府之命,前来捉拿杀害叶家老爷与他两个儿子的嫌犯,”方宁望着祖孙二人相依的模样,不由叹息一声,“陆常胜,你化名鲁老汉,从叶府接回蔡迁,随即设计杀害叶青忠与其子。这罪,你可认吗?”
陆常胜缄默不语,良久,他俯身朝二人拜下去:“草民陆常胜俯罪。”
“我看过官府的户籍记录,你是因女儿婚嫁由江陵而迁至樊城的。而就在三月前,你女婿蔡峰的布庄突然失火,蔡氏夫妻都葬身火海。你只在两人葬礼后露了一面,后来便开始设计杀害叶家父子对吧?”方宁循循善诱,引导他说出他杀害叶家父子背后的真相。
“是因为香思锦,”陆常胜垂头低声说道,“叶府拿走了蔡家做出来的香思锦。杀亲夺业之仇我怎能不报!”
沈昱用鬼鬼祟祟爬回来的小猫支走了黏在陆常胜身上的蔡迁,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陆常胜看到蔡迁走了,才松懈下一口气来,开口道:“我随女儿迁至此处时,偶然得到了一本名唤《纤云集》的册子,因为里面记载了一些布匹织造的法子,我便将其交给了开布庄的女婿,期冀能为他们二人派上用处。”
“三月前的一日,他们二人欣喜地告诉这书里头记载的是前朝辛夫人的高阳锦,如今已经被他们复原出来了,不日就能做料子卖出,指不定还能获得今年的锦魁。我那时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不许往外说。我那女婿不听,与好友叶青忠闲谈时故意说出来炫耀,想提提自己的身价。往日叶家一直比他们家厉害。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提到叶青忠时,头猛地抬起来,两眼几乎要迸发出愤怒的火光,“他们叶府上下都是些唯利是图的小人,为了这价值千金的高阳锦,不择手段,杀人越货。全都该死!可笑还‘好心’收留我孙儿。我呸,不过是没得到高阳锦的制法,想从小儿口中骗得,再留作个人质罢了!没杀了,可能是觉得年纪小,有些傻,不做威胁而已。”
方宁诧异道:“莫非如今叶家的香思锦,果真是蔡家夫妻研究出来的高阳锦吗?”
“那种需要人血做引的邪物怎么可能是辛夫人所制的高阳锦?”陆常胜嗤笑一声,嘲讽地道,“我这孙儿自幼痴傻,言语时常颠倒,他们叶府倒是真信了我这痴儿胡诌的秘方,结果竟做出这种邪门的东西。”
他话语间满是对叶府的恨意,方宁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关于辛夫人的信息:“我听你这话,倒是对辛夫人颇为熟悉。”
陆常胜错愕了一瞬,自知失言,顿时哑然了。
“你说你来樊城时偶然得了那本《纤云集》,我问你,你是从何处偶然得到的?”方宁发现到他面上细微的情绪变化,明了了陆常胜一定知道些什么。
她眯起眼睛,心道或许能诈他一下:“莫非是——辛夫人墓里
?”
“这、这怎么可能,侠士多想了......”陆常胜一提到辛夫人便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他想随便编一个理由搪塞过去,却还是在方宁的眼神下败下阵来。
“就在这白虎山!”陆常胜心一横,喊了出来。
除此之外,他不肯再说一句。
沈昱开口将话题拉了回来:“我倒是好奇你是怎么设计杀害叶家父子的,能否详细说说?此外,叶家二公子叶辉的失踪也是你所为的吧?你将他也杀了?”
“二位侠士既然能找到这里,必然才智过人。我这点雕虫小技何足挂齿?”陆常胜苦笑着摇摇头,“不过就是借着拜访的名义,摸清楚了叶府的概况,再买通了叶府的管家,又寄了两封要挟的信件罢了。纵使我不说,想来二位也猜出了其中八九分。”
“还有那叶辉,他就在这猫儿庙的后院,还活着呢,我留了他一条命。以备来日逃命时与官府的人谈判。”
沈昱立即动身前去后院查看。方宁也随之跟在他身后,走出门前,她瞧了陆常胜一眼,却见其失魂落魄,了无生意地坐在那里,面容枯槁。
方宁还有些心有不甘:“此案了结之后,我能帮你安顿好蔡迁,确定不再详细说说吗?”
“不劳大人费心了,”陆常胜咳嗽了两声,垂下头不去看她,“我自有安排了。”
她暗自叹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辛夫人墓的事不能操之过急,等案子尘埃落定之后,有的是时间从他口中得知其他。
等沈昱与方宁两人见到了叶辉。这位叶家二公子比蔡迁大不了几岁,还是个少年。
解救完人质,回到猫儿庙中后,沈昱将与猫儿玩得正欢的蔡迁逮住,方宁则为陆常胜接上脱臼的小腿,将他双手反绑在背后,带着三人往山下而去。
长阶漫漫,恍若没有尽头,无忧无虑的孩童欢快地追着猫儿跑着,押送着蹒跚老者的两位青年慢悠悠地缓步跟着他,只有心事重重的少年人步履沉重地缀在后面。
不远处,可以遥遥望见山下有一队人往山上走来。
方宁眼尖地看见了走在最前面的李捕头,向来人招呼一声,戏谑道:“李捕头,你来晚了!”
“是李某的不对,不想得知了逃犯的线索,第一时间就带人前往此处,没想到啊……多谢二位相助。”李捕头瞧见了两人带着另外三人一同下来,顿时了然,配合着方宁懊恼了一声。
李捕头旋即接手了陆常胜祖孙二人,押送着两人回城而去。
另一批人则和沈昱两人一起将叶辉送回叶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