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的气氛凝重无比,虽然依旧嘈杂,可王东升的眼中却只有医生的背影。
这一刻在他的眼睛里,医生的背影越发地高大了起来。
那是唯一能够给自己好消息,唯一能够力挽狂澜的人。
短短的路,如今变得十分漫长,几人终于走到了,医生值班办公室门口,主治医师回过头来,轻声道:
“直系亲属跟我进来吧。”
说完,他把王岩放进了办公室,待到丁放抬腿要走的时候,却是抬手一拦。
丁放眉头一拧,大声道:“那是我爸!”
主治医师叹了口气,放下了手臂,正要关门,却见王东升向前挤了挤,半个身子探进了门里。
“我是孙子……亲孙子,真的!”王东升捧着笑脸,带着些许哀求说道。
主治医师又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让王东升也进了门,才终于把门关上。
走回自己办公位的时候,旁边已经围上了三个人,医生刚想扯过椅子坐下,一扭头看见三个大男人站在身边,终于还是放下了扶着椅子的手。
“时间紧,我就直接说了。”主治医师开口,尽管动作急促,声音里却没有多少情绪:“老爷子的病情又复发了,而且这一次伴着高烧,情况有点严重,但是……”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顶着三双充满期盼与焦急的眼睛,终于还是继续说道:“按理说,这时候老爷子应该在手术室里了,但病人年龄太大,我们怕老爷子下不来手术台,所以……”
“还有别的方案吗?”姑父丁放立即接话道:“肯定有保守治疗的办法对吧?比如用药?进口药没关系!不走医保也没关系!我现在就去买!”
“病人家属请先冷静一下,听我说。”医生伸出手轻轻抓住了丁放的胳膊,待到他气息平缓了,才放手。
而后,主治医师看向王岩,神情凝重地开口道:“插管,现在只有插管,才能更快地让病人稳定病情。”
“没有别的方案了吗?肯定……肯定还有没用过的药,对吧?”
面对王东升的急促,主治医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而后挪开了目光。
一瞬间,王东升只觉得整个世界都灰暗了下来,本就单调的办公室,只余下黑白两色,再无其他。
他多想在这一刻神兵天降,带着从未问世过的新药闯入办公室,把东西塞进他的怀里,然后笃定地说:
“放心吧,这是刚刚通过实验、被允许上市的特效药,针对白肺,药到病除!”
他多希望在这个瞬间,能有一束耀眼的光,冲破一切闯进枯燥的办公室,打破所有,但是能拯救一切。
可是……这世界上没有可是。
主治医师的眼神,已经昭告了一切。
四肢突然没了什么力量,手臂想抬,却抬不起来,有什么东西在喉咙中存在着,王东升努力过了,可脖颈上的肌肉似乎已然全然报废,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身旁父亲那紧皱着的眉头,顶着姑父期盼的眼神,终于松弛了下来。
王岩无奈地吐出了一口气,声音不大,却重若千钧。
“不插管了吧,大夫。”
“插吧,爸!插管吧!”王东升骤然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父亲的胳膊,拼命摇晃着,好像这样就能让父亲的决定有所改更一样,“插管,爷爷至少还有机会,要是不插管,万一……万一出了意外怎么办?”
他没忍住眼里的泪,到底还是哭了出来,哽咽着,只顾着哀求。
一旁,姑父死死咬着嘴唇,沉声开口道:“大舅哥,插管吧,我感觉咱爸的情况,没到那么严重的时候,说不定插管就能把人救回来呢?再说……再说了……咱爸最开始不就是个感冒吗?就算现在肺炎,也不能……”
王东升与姑父的声音,交叠在一起,此起彼伏地响在王岩的耳旁,可王岩却只是摆了摆手,没说话。
虽然没说话,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王东升的心口顿时出现一股钝痛,这股疼反倒是刺激了他,让他更生出些气力来,让身子猛地一沉,直接向下跪了下去。
“爸!我求你了!就给爷爷插管吧!我们不能看着……不能看着他……”
姑父目光一滞,立即伸出手,搀住了王东升另一边的胳膊,“东升,别这样,你先起来,不至于,有话好好说,好好跟你爸说……”
主治医师也伸出手,扶住了王东升的身体,“对,有话好好说,孩子你别激动……”
“我不起来,爸,你就听我的,听我一回吧……”
整个医生值班室里都回荡着王东升的哽咽与哀嚎,王岩却只是扭过头去不看,却不想,儿子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这声音,仿佛化作利剑,每个字都是一柄剑,一下又一下地刺着王岩的心脏。
他也疼,可他是一家之主,他不能倒下,绝不能。
“好了!”
一声怒喝突然从王岩的口中传出,王东升顿时愣住了,哭腔也噎了回去。
只见王岩伸出手,一下子将王东升拽了起来,把他的身体扶正,转而一字一顿地说道:
“同病房的另一个老爷子,就是插管了,什么样,你们都见过,你们想让咱爸也那样吗?”
气息很壮,很有底,却藏不住他嘴唇的颤抖。
王东升大口呼吸着,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死死咬住嘴唇,才终于用剧烈且清晰的痛感,让自己平复了下来。
王岩抬起手抹了把脸,叉着腰大口呼吸了一番,才终于开口道:“插了管,人就没法儿下床,和植物人也没什么两样,而且,不一定就能把人给救回来,这是大夫早就说过的!”
“小丁,你想让咱爸也遭这份罪吗?王东升!你想让你爷遭这份罪吗?你能忍心吗!”
丁放不说话了,沉默了半天,才终于点了点头。
侄子没有经历过类似的事,可他却真的给植物人母亲陪过床,而且照顾了很多年。
正是因为亲身经历过,他才更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折磨。
不是久病床前无孝子,他恨的是,自己不能替母亲承受这份折磨。
王东升没了话,也说不出话,只顾着抽咽着,直到父亲再一次投来询问的眼神,他才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
不插管,是在爷爷刚刚住院时,父亲、母亲、姑姑一起商量过才做出来的决定,也早就告诉过他。
当时他是同意了的,可事到临头,才终于明白什么叫后悔。
那种巨大的撕裂感,那种对失去的惧怕,骤然降临的时刻,让他不愿意面对,长辈们早已提醒过的结果。
可他终究还是要面对,他逃不掉。
如果那个每人都必须要面临的时刻,在当下注定要来临,儿孙们能做的,实际上并不多。
他,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