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爷爷当年,本来也是要走的。”
老金用一种极其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下午街边拉家常的大娘一样,却让一颗惊雷在王东升的心里炸开。
“我爷当年……也要离开顺城吗?”
惊疑不定,王东升呆呆地看着老金,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先是笑了笑,而后老金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有这个机会,可他没选。”
“为什么?”疑问脱口而出,可紧跟着,一个猜想立即在王东升脑中形成,将所有信息联系在一起,这个问题,就不再是一个问题。
老金叹了口气,幽幽道:“还能是为了什么,为了家呗……”
把时钟的指针往回拨弄,站在当年的那个时间点,王珏有得选。
虽然与王岩一样,最高的学历仅仅是中专,但王珏的中专,比王岩要早了三十年。
多出来这三十年的时间,让同样的中专学历,拥有着更高的价值。
说是铁饭碗,其实并不为过。
中专毕业之际,他的成绩名列前茅,与同龄人同班人相比,有了一个更好的选择。
那时候,学校专门派人来,与王珏聊过,问他是否愿意,前往省里的单位工作。
顺城的小,不仅仅在于面积,更在于级别,仅仅是“市”下所辖的一个区而已。
对顺城人来说,能有机会前往省城,进入省属单位工作,实在是难得的机会。
搏一搏,乌鸡变凤凰,跳一跳,说不定就真够得着了。
可惜,王珏让老师们失望了,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选择了拒绝。
少年时远行,是难得的机会,增长阅历、才识、经验,更重要的是,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遨游。
在不同的台阶上,每个人都有着无限的可能,可王珏拒绝了这种可能。
无他,因为家庭。
大哥离家北上后,他就成了家里的唯一一个男丁,老王家就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一脉单传”。
那时候姐姐们并没有全部出嫁,身后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妹妹,这个位于老铁山山沟沟里的小家,急需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挑起家庭的大梁。
再三考虑后,王珏最终选择了这条路,进入顺城的工厂工作,照顾家庭,补贴家用。
后来,他的人生就和大部分人的一生,没了多少差别。
工作顺遂,努力上进,而后结婚生子,建立了自己的小家,侍奉双亲,养老送终。
若是岁月可回头,再看向那个决定了命运的岔路口时,王珏会后悔吗?
老金给不出答案,但他知道,在王珏的心底,没有生出过遗憾,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两个人一言不合闹掰后,王珏就好像是完全遗忘了一切一般,对老金与老金有关的一切只字不提,更不用说那张一直放在老金手中的,与大哥的合影了。
他用一种决绝的态度,斩断了令自己伤心的一切,永不再提。
到了今天,住在医院里,或许是人生走马灯再次在眼前轮转回放,让他终于愿意打开心底某一扇沾满灰尘的柜门,将那个自己刻意隐藏了许多年的事情,从尘封中拉出来,摆上台面。
老人家们都爱回忆过去,原因就在这里。
故事讲完,就该离场了,老金没有多留王东升,哪怕作为一个独自守在这里的人,他似乎还有很多故事想要说。
王东升郑重地将那张黑白老照片放在怀里,一步一顿地向着烈士陵园外面走去,没走几步,他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转回头来望着老金,郑重又谨慎地问道:“金爷,你为什么……一定要守在这里呢?”
退休多年的老金并不缺钱,有房子有存款,怎么看,都不应该是这样一副孤零零的模样。
老金望着他,笑了笑,淡淡地道:“人老了,总得有点事情做,而且有些事,总该有人记得,不是吗?”
王东升不由得一怔,站在静悄悄的烈士陵园里,随着一片树叶被风吹落,他点了点头。
此间事了,王东升离开陵园,迅速走到路边打上车,向着医院赶去。
东西他已经取到了,这是爷爷让他取来的,相比看到的时候,老爷子应该会很开心吧?
对现在的王东升来说,无论做什么事情,只要爷爷喜欢,那就是值得的。
来到医院,走入病房,房间里并不安静,临近门边,一台破壁机插着电轰鸣着,里面的食物高速旋转,待到动静消失,就成了一坨褐色的、看不清本来面貌的流食。
王东升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不由得投去好奇的目光。
陪床大姐手法熟练地将那些流食罐装到一个特别的器具里,一回头,就和王东升对上了眼,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笑来。
“我们家老爷子,现在只能吃这些了……不好意思,吵到你们了。”
王东升连忙解释,打消了对方的顾虑,可自己的心却不由得一沉。
那装流食的器具,完全就是一个漏斗,盖子在下面,好像一个从下面开了口的冰淇淋脆筒。
只见那大姐走到老爷子床边,将漏斗下方对准了老爷子的嘴,而后打开盖子,随着流食缓缓流出,那喉咙插着管的老爷子努力张着嘴,一下又一下地吞咽着看起来粘稠无比的食物。
老人家的每一次吞咽,每一次努力,都让王东升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掐了一下。
那好像是一种可预见的未来,将要映照在爷爷的身上。
其实私下里聊天的时候,医生很严肃地说过,那是肺病重症病人,一定会走上的路。
而这一幕若是应在了爷爷身上,对王东升来说,莫不是一种残忍。
努力地甩了甩头,把这种可怕的想法赶出脑袋,王东升关上了病房的门走到床边,却见到父亲对他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病床上,爷爷的腰与后背靠在冬季羽绒服上,枕得高高的,却睡得很安静。
“你爷肺里有痰,这么睡,能舒服点。”
王岩的眼睛睁得不大,刚刚王东升进门的时候,他显然是睡了一觉,如今睡眼朦胧。
看着父亲,王东升点了点头,掏出照片递过去:“爷爷让我拿的东西,我取回来了……”
王岩看了眼病床,轻轻摆了摆手:“晚点的,让你爷休息会儿吧。”
点点头,王东升没再多说什么,他轻轻地扯过椅子坐下,父亲的头又靠回了床边,显然是准备眯一会儿。
在那张并不算年迈的脸上,王东升能看到的只有疲惫,可自己坐在这里,此时又什么都做不了,只是空耗时间。
父亲、姑父乃至于爷爷,都在忙着,王东升就不想让自己闲下来。
于是他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小声道:“我出去一趟,弄个东西,很快回来。”
王岩没有睁眼,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