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夜晚,直到月上中天,你横竖睡不着。
和你一样睡不着的人有许多。
譬如作为胜者,有许多平民与武士因伤势较轻,借着月光在打扫战场——送还活着的敌人咽气,搜刮走有价值的战利品后,将最后的尸首焚烧或者填埋,以免这片土地遭受瘟疫肆虐。
这些工作本来轮不到你做,平民们哄抢的战利品对你不值一提,你也没有虐杀敌人的低劣爱好,而挖坑填埋的苦力也不见得光彩……
在你投身打扫战场之前,也没人敢使唤你这位继国大公子去做这样的事情。
可你还是去做了。
虽然做得一身臭汗、也得不到别人的称颂,但总比在贵族的营帐里,听大家吵吵嚷嚷着如何瓜分战功的好。
战争之前,身为贵族的一员,你本来十分期待瓜分战功这一环节。
战国武士上升的途径不多,每每露出一点机会,大家都会像闻到臭味的苍蝇一样蜂拥而上,就怕自己行差踏错、在武士阶级中不小心掉了队。
身为继国的家臣,你和许多武士一样,对这场战争抱有同样的期许。
甚至你的期许还更加迫切……
在点燃尸堆的时候,随着火焰燃起,你沉默地剖析自己的内心,努力挖掘自己的需求,就发现:
即使端坐继国城,拥有较为稳定的地位(下一代的继国家主信赖你),可你依旧下意识的、像是要从喉咙中伸出手掌来的渴望——
你想要远离继国城。
获得功名,获得大名分配的新的领土,即使只有一个残破的小村庄也可以,只要能让你有足够正当的理由、足够光辉的荣誉,远远的,一定要远远的,挺直脊背、脱离继国城……
最好远到再也不会回来。
再也不会有关于继国的风声传递进你的耳朵里。
你会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和出生的这座城市再无关系……
所以你在战场上厮杀,斩掉同为人类的敌人的头颅,让肮脏的鲜血溅在身上……
一刀,一刀,又一刀地……
你本来也去了那个继国家的营帐,和众多贵族一起,唾沫横飞地争取着属于自己的那份战功,以求上报大名,获得褒奖……
本来应该如此。
可是当你真的走进营帐,走进难闻脏污的武士堆中,通过昏黄的烛光,看到每个人瞪大双眼、张大嘴巴、声嘶力竭狰狞的嘴脸——
在这样的一群人当中,你没有看到缘一的身影。
“缘一啊……前田利殿下喊他过去询问情况了……”
面对你的疑问,父亲微微眯着双眼,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快活笑容。
他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以至于鬓边的灰色头发都显得乌黑亮丽许多,有种被近在咫尺的荣誉熏陶到的骄傲神采。
你:“……”
很奇怪。
站在父亲面前,看到他快活的神情,你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
喉咙里似乎堵了一团棉花,原本沉重的四肢像是木头打造,关节处突然变得滞塞起来。
你看着父亲。
他坐在贵族的上首,好整以暇地盯着自己麾下的武士们,因为一个人头属于谁而吵嚷不休,烛火摇晃的半明半暗之间,他的眼角不自觉地吊起,流露出一股不易察觉的刻薄的蔑视来……
座下是一群撕扯血肉的野狗,他则是分配战利品的野狗的国王。
——那么,你也要投身野狗之中吗?
喉咙里的棉花堵塞得你快要不能呼吸。
在你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经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啊!岩胜……”
被你的动作惊动,父亲的目光转向你。
他的视线——看向下首武士的视线,与看向你的视线,一般无二——父亲的声音轻飘飘响起:
“你斩落多少人头,应该有记忆吧?”
随着主君的说话,有武士开始注意到你,争夺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你身上。
白天的战场上,他们看向敌人的目光,与现在应该差别不大吧?
你应该加入他们。
可那一个瞬间,整个营帐内潮湿难闻的空气,闭塞迫人的视线,还有此起彼伏的争吵声——这一切的一切,像是一团从树上落下的胶质,“啪嗒”一下砸在你的身上,将你裹挟进去,连思考都要就此黏在一起……
——缘一不在这里。
你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的,只有某人的缺失造成的空当。
——他去获得大名的褒奖了……
而你在这里。
所以,在父亲问向你的时候,你又退后了一步,凝滞的关节麻木地动作着,堵塞的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你听到毫无异样的恭敬回应:
“全凭父亲做主。”
你似乎说了这样的话。
听到这话的父亲是如何看你的呢?
你没有注意。
就像你再没有注意其他武士的目光一样。
营帐中的大家,无论是座下争夺战功的武士们,还是上首分配战功的父亲……
大家都很高兴。
你好希望,自己可以和他们一样的,高兴起来。
可是这股想望,也被那团莫名的树脂封印进去,于是空荡荡的躯壳里,就只剩下空荡荡的迷茫。
你退出争夺战功的营帐,沿着眼前看到的路迷茫地走了一会儿,因为看到有人在清理战场,就头脑空空地跟着加入进去。
似乎一直有人跟在你身后。
有脚步声一直跟随着你。
——啊,是雨吧?
你侧头去看,果然看到他亦步亦趋的影子。
你毫不在意地收回视线,再次点燃眼前的尸堆,看到淋了火油的血肉在火焰的舔舐下发出“滋啦”的声响,然后原本鲜活的生命会逐渐成为无生机的焦炭,落在泥土中,融入土地,成为以后植被生长的养料。
你头脑空空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有汗珠顺着额头滚落,旺盛的火苗差点燎到头发,多亏身后的人拉了你一把,将你及时拉开。
面前明明燃烧的是炽热的烈火,为什么你却感到由内到外的寒凉呢?
你不明白。
你坐到路边的一个木桩上,看着眼前艳红的火堆,晒着天上明亮的月亮,只觉得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挤不出来。
你不明白……
为何想要离开继国家呢……
——啊……连去思考这个力气,你也挤不出来了。
直到有人来到你身边,是很大声的招呼,大大咧咧的在你耳边响起:
“岩胜!你在这里啊!雨慌得不得了地把我叫过来……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你木讷地转头,看到高大得犹如铁塔的僧侣站在你身边,他手中握着一柄禅杖,铁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眨了眨眼,反应了一会儿,轻声称呼他:“铁人师父……”
根据礼节,你该起身行礼。
他是对你照顾有加的前辈,在前辈面前还端坐不动,实在过于失礼。
可你完全不想动弹。
即便如此,你还是僵硬地准备起身,向他行礼。
“哗——”
在你尚未起身前,铁人师父在你身边席地坐下,他并不在意礼节,一巴掌把你又拍到树桩上,然后声音洪亮地询问你:
“怎么了?明明打了胜仗,你看着不大高兴的样子……”
——不大高兴的样子……?
你下意识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目光也收了回来,看着眼前燃烧的火堆,温和地回复:“怎么会,我只是刚刚想了很多东西,没反应过来而已……我当然是高兴的。”
“是吧?”
“嗯!继国家在这场战役里可是立了大功,以后一定会蒸蒸日上,想必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铁人师父松了口气:“啊!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刚刚你的神情,简直就像死人一样,把我吓一跳呢……”
你:“……”
你下意识往脸上挤出两分尴尬的真心,摆手表示惭愧:“啊……这个形容未免太过分了,只是白天大获全胜,像在梦里一样……我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也是……这应该是你小子第一次上战场吧?哈哈哈!”
铁人师父摇头晃脑,对你挤眉弄眼起来:“简直是光辉的胜利啊这一次!你刚刚在想什么?明明是胜利,还有困扰你的事情吗?”
“……”
你的嘴巴动了动,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战后会获得多么丰厚的战利品呢,说不定可以趁此机会娶妻……我在苦恼这一点……
你准备如此回答了。
“我不明白……”
可是耳朵听到的声音,和你以为自己说出来的话,截然不同。
铁人师父很普通的回复你:“不明白什么?”
你:“……”
面前的火堆发出“噼啵”的炸裂声响,有类似人类四肢的东西在灼烧中断裂塌下,艳红的火光映照在你和铁人的脸上,扑面而来灼热的气体和难闻的气味。
这是……并不适宜谈话的场所。
你意识到这一点。
那么,铁人为何在你身边坐下呢?
你的思考好像被留在那个嘈杂的营帐里,所以在一阵寂静的沉默之后,你被自己也不明白的、残余的情绪操控,说出来自己也未必明白的话语:
“我不明白……我到底想要什么……”
“这话说的,男人嘛!权力、地位、金钱、女人、荣誉、力量——你要的肯定是这些里面的一个吧?”
“……”
你茫然地摇头。
身边人于是好奇地询问:“那你想要什么?”
你茫然地看向天上高悬的明月,看到旷野上星星点点的火堆,看到敌人的死去……
即便是死亡,也能被火焰摧毁所有痕迹,而你所口口声声坚守的武士道……
不知怎么回事,这一眼,你好像看到所有事物之后,自己在月下行走的、一整个荒芜的未来。
于是有闷热的微风拂过,将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声音吹散:“我想逃跑……”
“什么!?”
“我想……逃跑……”
“为什么!?”
惊讶的高声又下意识压低:“你不是战绩不错吗?也没看到你受伤?这可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啊……也就是在我面前了,在别人面前你可不能说这种丧气话……”
“……”
他似乎冷静下来,开始询问:“为什么会想到逃跑?”
“……”
“你在继国家干得不错吧?当初留在清水寺也不一定能过得更好……”
“……”
“继国的家主信任你,下一任家主是你的兄弟,同样信赖你……听说他今天【一骑讨】绞首敌方主将,真是不可思议,大名一定会狠狠奖赏他……”
“……”
“继国家蒸蒸日上,你以后好好辅佐他,权力、金钱、女人——什么都能得到,这对你来说很简单吧?”
“……”
“明明什么都近在眼前、唾手可得,你也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为什么想到逃跑?”
为什么想到逃跑?
简直不可思议。
——啊……你怎么会说出这种傻话?
“……”
你安静地看着天空中的明月。
耳边是铁人师父理所当然的诘问。
在吵人的诘问之中,落在营帐中的魂魄,飘飘荡荡的,似乎落在了身体之中。
你静静地吐出一口气息来。
真是奇怪……
——怎么会说这种傻话?
你指挥僵硬的关节,挺直脊背,收缩胸腔,正常地呼吸吞吐,经历一场大战,你的身体毫无损伤,十分康健;所以下一刻,你如常转向身边喋喋不休的僧侣,脸上合适地露出恍然大悟的神采来:
“您说得……”
“……是吧?岩胜!你怎么突然软弱起来?”
——突然?
你配合地露出羞愧的神情:“第一次斩杀这么多人,我实在……刚刚有些失态,让您见笑了……”
铁人师父细细端详着你。
他的眉毛烦恼地皱起,看向你的,是纯粹不解的目光。
他搞不清楚,自己引以为豪的弟子,刚刚的表现到底是怎么回事?
毕竟是第一次上战场,没有适应吗?
还是说,其实就是口误?
继国岩胜,可不是这么软弱的家伙!
为了更好的理解刚刚发生的事情,铁人师父在脑袋里胡乱做了些猜测与论断,然后他说服了 自己。
他看了你一阵,就明显地放下心来,长长出了一口气:“杀人什么的……你可是武士啊,以后多杀几次就习惯了,以后可不能再说那种丧气话!也就是我听到了,要是别人……”
这个夜晚,你对铁人师父道歉了很多次,他才啰啰嗦嗦地放过了你。
你从战场回到继国家的营帐中,看到武士们已经散去,父亲面前的桌案上放着明日将递交给大名的战报。
父亲将战报给你看过,上面对你的战功如实记载,或许能得到不错的奖赏。
“这次你的战绩仅次于缘一……岩胜,我以你为傲!”
神采奕奕的男人对你露出罕见的自豪神情。
——我想……
你如父亲期望的那样,对他露出掺杂感激与孺慕的神色,回应的言辞中饱含忠诚与尊敬等情绪。
“继国啊!我的继国……”
父亲将战报叠好,手指摩挲着纸张边缘的毛边,眼睛亮得惊人。
他今晚怕是都睡不好了。
“缘一……”你低头问他,“他回来了吗?”
父亲对你摆摆手:“殿下留他相谈,明日会回来的,你不用操心他的事。“
——我想……
“……我明白了。”
你恰到好处地告退,父亲放好战报,心满意足熄了烛火预备入睡。
你走回自己的帐篷,在路上,听到身后雨轻声呼唤你:
“岩胜大人……”
“怎么了?”
你平静地回应他。
“您还好吗?”
他胆怯地询问你。
你还好吗?
——我想……
怎么会不好呢?
你下意识露出合适的笑容来,轻声问他:“你很好奇?”
“我……”
雨吞吞吐吐了几个音节,犹豫一阵,然后所有的情绪都乖巧地偃旗息鼓下去。
他总是这样知情识趣。
明亮的月光照亮了你的前路,你的未来还很长,很长,你……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