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缘一一起睡觉,对你来说并非愉快的经历。
很小的时候,小到你都不记得自己具体有几岁,你只记得那是寒冷的冬日,院子被冰雪覆盖,从回廊吹进屋子里的都是刺骨的冷风。
你里三层外三层被衣裳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有身材结实的侍女将你抱起来去见过后院的母亲。
你和母亲行礼的时候,就看到依偎着母亲,躲在母亲身后悄悄探出半个脑袋看你的缘一。
“缘一对你很好奇呢,岩胜!你们兄弟应该多接触一些的。”
因夜晚着凉而有些发热的母亲将缘一牵出来,拉起他的手,和你的手盖在一起,语气柔和地说道:“你们以后要扶持着一起生活的。”
“……”
你看着母亲柔和的笑脸,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你撒谎。
父亲,还有身边服侍的佣人,他们早就和你说过弟弟的事情,你知道弟弟是天生的不祥之人,他会在十岁的时候离开,前往寺庙出家。
而你会成为继国未来的家主。
你们以后不会生活在一起,更不会扶持着一起生活。
出于正直的良心,你下意识想要反驳母亲的话,可母亲的笑容实在太美丽了,她微笑时的嘴唇像是盛开的花朵一样娇嫩,温柔的双眼比春日里的暖风更加怡人,还有她拉着你的手,那只手暖乎乎的,轻轻拉着你,让你脑袋像浆糊一样,咕噜咕噜冒着温热的泡泡,完全没办法拒绝母亲的任何话语。
你的手就这样和缘一的搭在了一起。
奇怪的是,覆盖在你手背上的缘一的手,竟然比母亲的手更加温暖。
“缘一的手很温暖吧!这孩子身上一直很暖和呢!”
母亲的笑音从头上传来。
你好奇地看着缘一。
他也在看着你,脸上却什么表情也没有,双眼无光,看着有些呆滞,头发乱糟糟的,耳垂上日轮的花札却很吸引人的目光。
你盯着那对日轮花札有些出神。
你隐约知道那是母亲给缘一精心准备的礼物,寄托了母亲对孩子的美好祝福——那么你的呢?
你出于一种天真的期盼,理所当然的认为弟弟有的,你也会有,只是现在还不到她拿出来送给你的时候——你天真又纯洁地如此坚信着。
至于率先收到礼物的、你的同胞兄弟……
你翻转手心,轻轻挠了挠缘一的手心。
他低着头,看着你们交叠在一起的手,脸上五官像是泥塑出来的,并未因为你的动作产生任何动静。
你的弟弟像是雕刻出来的人偶一样,除了皮肤温热,知道呼吸,根本不像是活人。
“岩胜……”母亲将你们的手好好合拢在一起,那双美丽的眼睛深深地望着你,“缘一是个弱小的孩子,身为兄长,你要好好的照顾他哦!”
你看着缘一,疑惑的重复:“弱小?”
明明父亲告诉过你,那些【弱小】的存在,你只要碾压过去就好了,不需要去关心他们的感受,可是母亲却和你说……
你感到不解。
母亲温柔地回答你:“是呢!人是因为保护弱小,才变得强大的——缘一是你的弟弟,母亲拜托你要好好保护他哦!”
你:“……”
缘一的手心温度比你更高,暖乎乎的有股黏腻的感觉,你很少与同龄人亲近,如今被母亲按着手,感受另一个人身上的体温,感受同胞兄弟的【弱小】,聆听着母亲的教诲,你懵懂的内心因此有了许多体会,与父亲的教育截然不同的体会。
你开始对于自己【兄长】的身份具有更加实际的认知。
那之后,母亲就揽着你们兄弟两个午睡。
缘一被母亲更亲密地揽在怀里,你在一边,双手按照礼仪嬷嬷教授的那样,规整地放在腰腹间,身子板板正正地躺在铺盖上——这就是你的入睡姿势,在此之前,你从未觉得有任何不对。
可是你木偶一样的弟弟,他亲密地挨靠着母亲,怀抱着母亲的臂膀,毫无规矩地侧睡着;
从你的角度只能看到缘一乱糟糟的后脑勺——他的头发可真乱,母亲为什么不给他梳理一下呢?
你抱着莫名的心思,静静地一个人躺到一边,想些关于乱七八糟的弟弟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并非愉快、也并非不愉快地与胞弟一同午睡。
而当你醒来的时候,你发现母亲已经起身,缘一怀抱的对象也成了规整睡眠的你;他的手搭在你的身上,热乎乎的手心刚好按压在你的胸膛上,你的胸口就暖呼呼的;
如果仅此而已,倒是尚能忍受。
可这家伙的腿紧紧贴着你的小腿,下巴靠在你的肩膀上,暖呼呼的呼吸打在你的脖颈皮肤上……
明明是寒冷的冬季,你却在被窝里闷热出一身的汗水来。
你掀开被子起身的时候,受到外面冷空气的吹拂,才觉得胸口一股热意随之蒸发出去,好受了许多。
“……”
被你的动作惊醒,缘一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揉着眼睛、撑着手臂也半坐起来。
他无光的双眼很自然的看向你,木着一张脸,也没有说话。
你:“……”
母亲不知道去了哪里,房间里只有你们两人,你左右看看,前后看看,确定周围没有别的人,再看看缘一——
你伸出手揉乱了他的头发。
缘一:“……”
弟弟毫无怨言任由你折腾,一头乱翘的头发更加杂乱了。
你却在他这种温和的顺从中,逐渐生出一些不好意思来。
将缘一乱翘的刘海整理了一下,你收回手,笑着和他说:“缘一,我是你的哥哥,岩胜。”
缘一始终不言不语地呆呆看着你。
你就又想起之前别人的谈论来。
他们说,缘一是天生的聋哑之人,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别人说话,父亲唯恐生来不祥的他将不祥带给继国家的每个人。
幼小的你当然同样恐惧这份不祥,但是——
“你不会伤害我的,是吗?缘一?”
你笑着询问听不见的弟弟。
“……”
他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然后不感兴趣地低下头,你连他的总是木呆呆表情也看不见了。
也是……聋哑之人听不到你在说些什么……
于是你确认了缘一的天生残缺,也因此对他生出一些心疼来。
“真是没办法啊……”
你凑过去,矮着身子,将自己的额头贴上缘一的额头,认真的看向他的眼睛——你认为,即使听不见你说话,在这样近的距离里,他应该也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出真诚的善意。
你用少有的亲近姿态,笑着和他承诺:“身为兄长,我会保护你的哦!缘一!”
缘一的额头,贴上去是什么感觉来着……
话说,你年幼的时候,真的有发生这么一回事吗?
再一次与缘一同眠的夜晚,感受着兄弟身上散发过来的温度,你模模糊糊地回想着记忆里以为早就忘却的过去,逐渐地还是陷入了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