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杨济为首的众人簇拥之下,年仅十岁的天子萧平策踩着玉凳缓缓下了銮驾。
踩在草地上的那一瞬间,身后众人成片成片地跪下。
“吾皇万岁——”
院子里,一脸茫然好奇,没见过这种阵仗的马嫂等人,也吓得跪了下来,不敢抬头。
杨景宣匆匆扫了一眼单膝跪地的杨济,视线转回萧平策身上。
他定了定神,面无波澜地屈膝叩拜。
“草民杨景宣,拜见陛下。”
小皇帝面容稚嫩,身形不大,却还是极力保持着一种面上的威严。
面对这个多少沾亲带故的老人,他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平身。”
杨景宣身旁的老铁匠,起身的同时将他搀了起来。
杨景宣看着未脱稚气的小皇帝,眸中情绪复杂。
小皇帝萧平策领着几名亲卫,越过杨景宣,径直往屋舍里走去。
谢择弈提着几条鲜活的小鱼,刚从菜地转到屋子里,正好瞧见了他们过来。
“这条、这条是你钓上来的……”
桑觅弯着腰,从木桶里捉出了一条鲤鱼,嘴里念叨着。
她全然不关心什么不官兵不官兵的,她现在只关心他们的小鱼。
她掐着滑溜溜的小鱼站直抬头的瞬间,便看到了谢择弈和小皇帝四目相对。
一时间,面面相觑。
桑觅手里掐着的小鱼摆着鱼尾挣扎起来,一个滑溜挣脱出去。
啪——
半死不活的小鱼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飞到了萧平策的面前,啪嗒砸在了地板上。
离了水的小鱼上下摆动着,一点一点地靠近小皇帝的靴子。
几步之外,杨济的脸都青了。
“放肆!陛下亲临,你还在这里玩鱼!”
桑觅耸了耸肩,略显无辜。
谢择弈不冷不热地扫了一眼杨济,总觉得这种场景有点似曾相识。
杨济的脖子缩了缩,眼皮也跟着颤了颤。
萧平策倏然说道:“朕尚未开口,卿便在这里言谈放肆,到底是谁在放肆?”
杨济一脸憋屈,有点不服气。
“陛下!”
他现在可是皇帝的亲舅舅,对天子更是忠心耿耿,皇帝怎么还能向着别人?
萧平策转头,微微仰了仰,看着他。
杨济缩着脖子只得服软,退了两步。
“臣该死。”
此时的杨济忽然无比怀念过去那些,可以把皇帝举高高抱起来的日子。
谢择弈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木桶。
“陛下到这里来干什么?远行扬州,实在危险,这是罔顾江山社稷的莽撞之举。”
萧平策微微歪头,暗暗思索一番,回道:“这天下是朕的天下,扬州亦是皇土,朕踏足自己的土地,有什么危险的?”
谢择弈说:“陛下何必意气用事。”
萧平策斟酌着,说道:“若有危险,则是君威有失,更是、更是朕之失德。”
多年前,汉太子刘据,以及刘据之子,因故流落民间,都能被平头百姓相护。
他作为天子,出个远门就要被暗杀,显然做得还不够好。
萧平策补充道:“朕既为天下之君,便该当承天下之责,行该行之事,谢卿告假多日未返,朕、朕很挂念。”
谢择弈默了默,对萧平策的想法,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作为皇帝,站在萧家皇权的立场上而言,他有自己的责任,有很多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若是全无主动性,一切都让皇太后与几位托孤大臣来处理……
他岂不是与昏庸之君无异?
他是十岁,不是傻瓜。
更何况,皇太后杨氏也不希望谢择弈在这里浪费时间。
谢择弈略显惭愧:“是微臣失职,但……”
话未说完,小皇帝便来到了他跟前,一把扯住了谢择弈沾着一点儿鱼腥味的衣角。
“朕已彻查,事情乃一桩误会,卿同朕回京之后,朕即尊奉爱卿为尚父,效姜尚武王……”
这一次,是谢择弈打断了他。
“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在地板上扑腾翻滚的小鱼,啪嗒啪嗒拍着自己的尾巴,又来到了小皇帝脚下。
为免他踩到,谢择弈将小皇帝提溜起来,捞到了一边去。
萧平策没有理会那条半死不活,几乎要粘在地板上的鱼,言之凿凿地回答。
“你教的!”
“……”
谢择弈无言。
他发誓,自己没教过这种东西。
默了默后,他无奈说道:“不日便送陛下回宫,微臣同陛下一起。”
不用想也能猜得到,望京城如今发生了些什么。
朝堂上诸多力量,趁着他不在,又在互相拉锯了。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谢择弈在的时候,那群人吵的是谢择弈的耳朵。
如今谢择弈不在了,他们自然只能吵给皇帝陛下看了。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
眼下的萧平策,哪里受得了这些。
更何况,作为天下君王,萧平策有自己的所信所不信,谁把他当孩子哄骗,谁希望他有所成长,日子久了自有分明。
谢择弈看着强装出威严镇定的小皇帝,多少有些心疼。
被他与杨太后推上这个位置的他,对很多旧事,小皇帝如今一无所知。
为君者注定和寻常百姓不同,注定有着许多身不由己。
也许是惭愧,也许是其他的恻隐之心。
谢择弈希望,萧平策能够成长为一个足以独当一面的帝王。
天子都成傀儡的时代,平头百姓们的日子更不好过,这一点历来不变。
萧平策听到谢择弈说要回望京,心中巨石落地。他松了一口气,心血来潮便要去后院看看。
说话间,还扯着桑觅一起。
夫妻俩一左一右跟着,看着对后院菜地惊为天人的小皇帝,两人的表情都有点耐人寻味。
“这都是朕的子民所栽种的粮食和农作……”
小皇帝自言自语着,感慨良多。
萧平策指着一颗没采摘的白菜,惊喜到:“谢卿,你看,这就是御膳房做的白玉叶青……”
谢择弈平淡如常地回道:“在这里,它叫大白菜。”
趁着这个空当,谢择弈取了手帕给桑觅擦手。
“我们要回家了。”
桑觅由着他捏着自己的手指,心满意足地笑着。
此时她也算是明白这群人的意思了。
他们是想叫谢大笨蛋回去,继续当牛马。
在他们的眼里,谢择弈无疑就是上好的牛马。
“回家、咱们在一起,去哪都是回家……”
桑觅开始喜欢回家这两个字了。
就像那棵大白菜。
被叫做白玉叶青也好,就叫做大白菜也罢。
它永远,都是它本身。
汲取土壤里的养分,向着有光的方向生长。
——————
(番外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