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斌不可置信地看向王虎,不敢相信这话竟是出自一名将军之口。
你一个罪徒出身的军汉,这是要当圣人啊?
他仰头望着城楼上歪歪斜斜的‘木底’二字,喉结上下滚动。
城门前挤满了褴褛的流民,守军竟然还在逐一查验放行。
“王将军!”钱斌甩开扶他下马的侍卫,痛心疾首道,“两国交战之际,此地地处偏远,外面又能有多少百姓?”
“城中的百姓和士兵更多,将军就不顾及他们的性命吗?岂不闻慈不掌兵的道理?”
王虎抹了把络腮胡上的雨珠,笑声震得女墙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钱老,您看这些老弱妇孺,像能扛得动刀的样子?”
钱斌正要开口,忽然瞥见一个跛脚老妪怀中的襁褓。
婴儿哭声刺破雨幕,老妪踉跄着跪在泥浆里,守城的奉军士兵忙去搀扶。
王虎大手一挥:“带老人家去西市粥棚,多盛勺姜汤。”
“妇人之仁!”钱斌拽住王虎的护腕,压着嗓子道,“老夫岂能让你如此玩忽职守?!”
话音未落,城门口突然爆发出欢呼,钱斌一时松了手。
却见几个流民正对着王虎叩首,额头撞在青石板上砰砰作响。
王虎扶起领头的老者,转身时甲胄发出金铁相击的脆响:“钱老,您说要是殿下要是看到他的子民,在自家城门口冻饿而死,会怎么想?”
钱斌被他的话一噎,一时竟分不清到底谁才是讲仁义的读书人,谁才是掌杀伐的将军。
他清楚劝阻无用,若让将士们看到,反而会动摇军心,只能无奈先随王虎入城。
刚通过城门口,钱斌余光扫过城墙,突然瞳孔一缩。
“火炮呢?”他猛然转身,语气已是有些严厉。
早在半个月前,火药司支援的几门火炮和臼炮就送到了各城。
而如今城墙上空空荡荡,城墙本该摆放着火炮的垛口,此刻只余几根孤零零的炮架。
王虎挠了挠下巴,毫不在意道:“雨季怕受潮,都收库房了。”
“胡闹!”钱斌眼睛一瞪,“等契丹铁骑到了城下,现搬火炮来得及?“
回答他的只有王虎懒散的笑声。
“哎呀,先生舟车劳顿,这些事情莫要多说了。不过是搬炮而已,费不了多少功夫,我奉军如此英勇,岂能这么快就被夺了城墙?”
王虎揽着他往城下走,铠甲上的雨水蹭了钱斌满袖:“末将备了好酒给先生接风,羊肉是今早从柳京运来的......”
转过马道时,钱斌注意到城墙根堆着几口大缸,缸里面装的却不是守城用的金汁,没有丝毫臭味,却散发着些许酒香!
钱斌刚看了两眼,就被王虎拉走。
心中虽然恨不得把他骂个狗血淋头,但却有这么多将士看着,只得沉着脸不吭声。
接风宴摆在城隍庙,此地似乎成了王虎的临时指挥所。
供桌上的城隍像被挪到墙角,取而代之的是整只烤羊。
王虎撕下条羊腿,油星子溅在钱斌的绯色官袍上:“这酒差了点,但肉却是新鲜,先生多吃些!”
钱斌面色一变再变,怒道:“大难临头了,将军还想着吃?!”
“将军!“亲兵突然闯进来,“北门又来三百流民!”
钱斌脸色又白了一分,王虎那厮却是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那钱老您先吃着,俺先去处理一下。”
或是对钱斌早就厌烦了,此刻终于被王虎找到了由头,这一走便没再回来。
钱斌心中虽怒,但奉国军政分家,他的地位再高也不能插手军务。
慢慢冷静了下来,他只得先给李彻写信说明情况,并准备留下来好好劝说。
然而接下来今天,他连王虎的面都没见到,城中却已涌入近万难民。
粮食早就不够用了,王虎只得降低难民们的口粮,当夜就有暴民冲击官仓。
钱斌坐不住了,不顾影响地找上门去,王虎竟都轻飘飘一句‘自有安排’带过。
第五日,拂晓时刻,狼烟撕破了雨幕。
狼烟升起,有敌寇边!
钱斌冲出厢房时,整座城都在颤抖。
马蹄声混着哭喊从四面八方涌来,他抓着一把剑就往城头跑,刚登上城墙,就看见王虎站在城楼上,看不清表情。
“是契丹人的先锋!”了望塔上士卒的嘶喊变了调,“契丹骑兵驱赶流民当盾牌!”
钱斌扑到垛口,寒气顺着指尖窜上脊梁。
黑压压的人潮如溃堤洪水,白发老翁被推搡着扑倒,转眼就被铁蹄踏成肉泥,妇孺哭喊声不绝于耳。
契丹狼旗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跟在难民潮后方,犹如跗骨之蛆。
“开城门!”王虎突然大吼。
“不可!”钱斌死死攥住令旗,“你看人群里有青壮男子......”
他话音戛然而止——看到城外有个抱孩子的妇人眼见跑不动了,竟是将襁褓中的婴儿向后抛出。
被契丹铁骑践踏了过去,婴儿哭声瞬间停止。
王虎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脸上横肉不住抽搐。
城门下,跪着的流民开始用头撞门,鲜血顺着包铁门板往下淌。
钱斌刚要说话,忽见王虎眼角闪过一道狠厉之色。
“钱老虽位高权重,可这军中还是本将说了算!”王虎劈手夺过令旗,“开城门!放妇孺进来!”
钱斌顿时眼前一黑。
当吊桥铁索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时,钱斌看到王虎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白得发青。
最先涌进来的流民裹着腥臭的泥浆,有个跛脚汉子背着昏迷的老母,麻绳在肩头勒出血痕。
守城士兵刚要查验,后方人群突然爆发尖叫——契丹骑兵的箭雨穿透了三名流民的后背。
“快!关城门!”王虎突然慌张大喊。
钱斌的瞳孔豁然瞪大,他分明看见上百个‘流民’突然甩开破袄,怀中的弯刀寒光出鞘。
他看见伪装成流民的契丹死士突然暴起,看见寒光划开守军的胸甲,看见吊桥铁索被砍得火星四溅,剧烈震颤。
更可怕的是王虎——这莽夫不知是不是被吓得,竟呆立当场,连佩刀都忘了拔。
钱斌转头向城外望去,顿时亡魂皆冒。
只见数百契丹轻骑竟突然加速,已经冲到了不足城门百步之处。
“关闸!快关闸!”钱斌的嘶吼淹没在金属碰撞的声浪里。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当第一个契丹骑兵冲过吊桥的瞬间,钱斌绝望地闭上了眼。
铁蹄踏碎来不及躲闪的真流民,马鞍两侧的狼牙棒抡出朵朵血花。
冲在最前的契丹百夫长狂笑着甩出套索,正勾住城头飘扬的奉字旗。
更多的契丹骑兵则是兴奋地嘶吼着,冲入瓮城之中。
突然,前方的契丹骑兵紧急勒住马鞭,身后的骑兵躲闪不及撞了上去。
有人刚用契丹语咒骂出声,却是骤然停止,迷茫地看向眼前。
瓮城之中还有第二道城门,这道城门却是没开,契丹骑兵一时竟没了去路,身后又传来一阵巨响。
钱斌愕然睁开眼,只见外城门上的千斤闸轰然坠落,将后续的契丹骑兵拦腰截断。
更惊人的是瓮城上方——原本空荡荡的垛口突然冒出数千手持弓弩的奉军士兵,原本空荡荡的塔楼里伸出数十架床弩!
“收网!”身旁王虎的咆哮震得钱斌耳膜生疼。
钱斌下意识回头看去,却见面前的将军哪还有半点莽撞的样子。
眼角闪过道精光——那分明是猎人看见猎物入套时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