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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郭家离开,李木棠正逐渐丧失她的五感;这似乎是一种疫病,使戚晋也与她一起病入膏肓。他们最先丢掉视觉,雀目或是重瞳一应成了摆设:山川河流、白天夜晚已经不屑一顾,连对方的面庞后来也用不着在乎。总是你抵着我,我贴着你,多半时间要阖了双目缠绵到底;于是接着耳朵也聋了,除了血流、除了心跳,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鼻子要用来重重喘息,什么花香雨腥通通便都没空搭理;舌尖上又涌过太多滋味,任是山珍海味也再不值一提;他们沉入更盛大的欢喜,又如何记得肌肤上片刻战栗?

那是段太过朦胧模糊的日子,李木棠甚至以为自己已成为某种存在,超脱了所谓天与地。她总是在笑,不知道在笑什么;她有时候也哭,却想不出有什么委屈。对、期间有一次,这一次她记得很清楚:晋郎要去接杯水、或者拿碗药、或者取件衣裳?总之起身放她离开。她一滑身跟着就留下地去,迈腿竟然走出两步,其后才倒在他身上。就为此时,晋郎乐到三更半夜也睡不着。他翻个身,正好和她打个照面。她瞪着亮晶晶的杏仁眼,跟着就这么面对面笑到天亮:

瞧这一双浓眉,生得多可爱!他笑起来像是某种唱歌的鸟儿,又叫人心痒难耐!更别提那扑鼻异香,在发梢上,在衣襟里,就像藏了一片松海!他多半是个假人,要么怎么能连眼珠子都是甜的?幸好他此刻又伸手,她后脖颈根根汗毛正虚位以待呢!

好奇怪,有时候李木棠的五感就会这样瞬间不药而愈,甚至灵敏得过分!她的脑袋继而就烧掉,常常要这么一动不动傻上好几个时辰。这时候戚晋抱着她,吻着她,看着她,或是挨着她,从头到脚就只剩一个声音:

他总在尖叫。

阿蛮怎么这么漂亮,阿蛮怎么这么香,光这两个字怎么就这么悦耳,真想一口气把她吃掉……天哪,她已经依偎在怀里呢!暖得就像只小猫!想想,现在仅仅只是拥抱与接吻,就足够他六神无主啦!等来日真正做了夫妻……

他想都不敢想,总要在这种时候逃出屋外、或是车外去透透气。春日气息正不知不觉地暖和,世间万物竟像是受了他俩恩惠赏赐,也要争先恐后喜气洋洋打扮起来。天上地下,到处都是奔来跃去的自在。溪边觅食的白顶溪鸲拍打着橘红染墨的尾巴,赤红羽毛的酒红朱雀有时要从草丛跳上官道,蓝歌鸲会闪着青金石的光芒捡低枝歌唱,红翅绿鸠隐身在绿叶林里正啄食着山樱桃;还有偶尔窜过的兔、一晃而过的野鸡,小亲事有的好奇跟过去,会在山间小径发现狼的脚印,某座村庄困于野猪泛滥,亲事府的小伙子们得以漫山遍野好好消遣了番精力;歇息时且低了头,满地鼠妇乱爬,蜈蚣紧着石缝窜,泥洞里藏了一窝窝蝎子,足够村里后生抓来卖个好价钱,有田鼠饥不择食啃坏了庄稼,不多时就要被烤了串儿。瞧瞧,紧跟着李木棠,戚晋也要受了神迹长出双千里眼、顺风耳啦!

不止这漫山遍野的精灵,后来连那坊州刺史也跟着沾光,见面第一眼就显出格外慈眉善目的温柔来。戚晋说领兵出征时便受其关照,一应吃穿用度照料得格外仔细,堪堪软化了众军别离思乡之情。今日一见,狭目长眉、黑须薄唇,和画中古来圣贤竟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李木棠新得了一头红棕色小马,听话而温顺,当下也敢出马车来骑着招摇过市,甚至还受了那刺史一礼,连浩浩荡荡卤簿仪仗也顿觉与有荣焉。坊州宜君郡宽街大道,四面俱来不少百姓要看热闹。李木棠搓着马儿赤色鬃毛,一颠一颠只顾瞧她走在一旁的情郎。于是好好的青天白日,她那一双雀目却又黯淡了,是看不见临街一间又一间空置屋舍,瞧不见行人大同小异褪色缝补的衣袍。所以其后当有人骤然钻出府役拦截,她自然不曾注意;扑来道中拦驾高呼的一声救命,她初时也充耳不闻。

座下小红马,却猝然受惊。

其后所有事情,都是从这一刻起开始一发不可收拾。荣王面色骤变,摇身将那位李姑娘一把揽过;合署衙役争先上前,拦驾女子瞬间便被淹没在暴雨般的棍棒。坊州刺史布方坐于马上,才要去制止前头,又得去提心后头,两相焦灼不得,挽缰松垮,倒是头一个被甩下马来。

“……住手!”

先于他厉声怒喝的终究是荣王。布方趴在地底摔伤了腰,半晌只见府役脚步匆忙向此而来,道旁布鞋纷沓百姓各自逃开;引入眼帘随即有血,拦驾女子最后有目光直直就落在他身上。那是一双圆眼,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冷淡淡、空荡荡,譬如一只蝗虫,一颗麦粒。布方随即爬起,身形已有些不稳;衙役搜出所谓陈情书,随即也不敢在自己手上停留太久。车队中有医官上前,拦驾女子随即被抬上车轿,他捂腰来回跟着想要有所叮嘱,却好似插不上话;荣王手上只有一张纸,墨色断续清谈,他更看不穿。所以停留在此地的时间就格外漫长,足够他将近来大事小情——屯田、赋税、钱币、漕运、盐铁、榷酤、算缗、平准——统统琢磨一遍;往刺史府的路却须臾便过,他依旧推算不出拦驾女子诉情来头。不能自乱阵脚先告罪,他一定要等殿下来问:

“状纸上写,她父母年逾古稀,上无片瓦,下无余粮。诉,州府苛税甚……布刺史,如何说?”

“殿下容禀,”布方拭去冷汗,微直了身躯,“古稀无嗣,依例口分田当尽数归还;赋税按下户再减至四斗,父老授以县丞,平日本还有粮米衣帛支取……”

荣王面上阴晴不定,显然在等他解释这个“本”。布方再锤锤腰窝,咬牙说下去:

“去年七月,户部移文,一应租税按每户两石照准,是以备存军费。无府兵参军者,每家再抽税钱十文。刺史府尚且吃紧,乡族耆老所谓俸禄又从何发出?女不嫁,家无子,伶仃寥落,也是别无善法。”

“诉状所写,二十亩永业田早年卖出,又是为何?”

“只怕是、岁长无男,操持不过。永业田卖了还能租,若有男丁还能得口分田给予……”

“这就是坊州上下卖者七、租者五的缘由?”

户部鱼鳞册随即也被拍在地上,户曹应声跪下去,布方兀自岿然不动,口中所称还是一样道理:“府兵多为壮年劳力,离家参军,屯田无以顾及,往来买卖一可换钱暂渡危境,二来减税得喘息之机,三则战胜还家,租田还耕至多二斗租金——毕竟增一名劳力,大多都租得起……”

“若真如刺史所言如此轻松,”荣王将他打断,“户曹,你来说,坊州、阎王债猖獗否?”

户曹战战兢兢,已是口不能言。

“不说农户。沿街一路所见买卖关张,是否算缗暴涨,举债难偿?”

布方对此事心知肚明,当下正琢磨如何敷衍得过,却听殿下又问:“卖田、借债,趁火打劫到底何人,布刺史,你是否要奏要告?”

天可怜见!他哪里敢说,又哪里需要说。殿下既有此闻,想必不言自明。荣王好像也没打算等听他说出实情,拂袖随即离开。拦驾女子验尸已毕,行将送往义庄。布方少不得护着腰赶上去卑躬屈膝为属下衙役说些好话。骤然冲驾、殿下受惊,许久未动刀枪的府役一时惊慌失措,绝非一心要取人性命。有仵作为证,此女本就害有肺痨,病不久矣,府役棍棒多落在四肢,并不致命,是她自己激愤之下呕血不出,淤血阻于气管,因此气绝而亡。荣王负手而立,良久未发一言。天色已晚,日色西落,缕缕金阳漏过窗槛,自那张苍白面上一晃而过:

二十上下,才是个未嫁姑娘。二位高堂中年得女,暮年丧女,方才乡官来报,身子不爽,来府衙看一眼都不能够。捎来口信上二老甚至叩头求乞府衙高抬贵手、至少不要将仅剩一座破屋拿去抵罪;见乡官唯有申斥之意,又甚至恳请诸位官爷大发慈悲,就将女儿就地收尸掩埋。

那只不过是一点棺材本。

而后荣王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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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嘉元年,恕宗于宜君县还朝。时任坊州刺史朱戊谦接信挪了自家宅院充作行辕,留存修缮至今,也依旧不过内外两进、实属寒酸。木柱每岁都漆新色,雕镂技艺却不做增添,一路行来门前无垂花,藻井无重栱,唯正堂屋脊用琉璃瓦剪边,想也是恕宗时临时补修、略略带些皇室贵气。进了内室,却道别有洞天:紫檀案旁玉香几,螺钿屏后琉璃榻,珠绡帐内拔步床;花梨木顶竖柜用玉石嵌成百子迎福;剔红盆景栽有及腰蜜蜡海棠;荷花宝座巧夺天工,鹿角椅似浑然天成。李木棠四面一望,却居然无处歇脚,马不停蹄要退去厢房。想从前三川县里也曾见“竟元五贤”之一王会德故居,那院落栽花种竹,却是内外合一,不用金玉,不繁雕花,正称王户部抱朴之心。窃居借住,就是李木棠也不曾谦让。而今这行宫厢房却使她诚惶诚恐,更要寝食难安。

她只望见那拦驾之人一眼。

只一眼便够了。府役棍棒相加,何尝不是打在她的身上?不?她如今乘着高头大马,是躲在府役后头,甚至享用着这份不分青红皂白的回护——怎么可能?有多么荒唐!马儿提足倒立,她本该摔下地来——轻而易举,就没入尘埃。她依旧不过是一个四无丫头,她的性命离开晋郎就一文不名。权力不是敞开怀抱的温柔乡,是刀枪剑戟、从不留情。她可以死在清淑院、或是三福堂,她随时还可能死去,和今日那名女子的面目无甚分别。她这么一路想,就好像当真灵魂出窍一般,都闻着身上尸腥腐臭;延州刺史如此熏着熏着骤然就面目可憎,乜眼倒眉要将晋郎从她身边夺走。她的腿总是在痒,她抠破了一块头皮。有人随即又求告登门,好像就要将她拉去庭院里当中拆穿了原型!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似乎有这样记忆……她想不起,头皮越是刺痛。云鬓罗裳的妇人便走近前来,要亲自为她奉药。此人不久之前还在刺史府正堂外宽慰局促不安的丈夫,为其添一件衣。“殿下在堂中,户曹法曹军曹乃至乡官……唯独不许我踏进。”布方踱来晃去,发髻都险些被抓散,“先有田蓬,后有午献,延州与殿下有所瓜葛那一方豪强都被连根拔起,焉知今日,不是到了我布方大祸将至!”

他接着抓了妻子又问:“孩子们呢?”后者道已随女儿女婿暂先回了老家;又问:“你既然在此,那些书信……”,后者点点头让他放心:

“夫君别忙,就在此地安生候着,一方刺史哪有说罢免就罢免的道理。行宫,妾替夫君走一趟。晚上安生下来,妾,再陪夫君赏月吃酒。”

于是她来了,来得猝不及防。李木棠忽而发觉屋中多了个人,此人还要为自己侍奉汤药,登时一个哆嗦就差没把药碗砸掉:“对!不住……郡君!您、您不用劳动……我自己……未见礼,郡君别怪!”

布韦氏宽脸盘大五官,款款又道“不碍事”,连声音也愈发婀娜:“妾未受诰命,并非郡君,李姑娘不必惊忙。”可不!李木棠但能仔细瞧瞧,便看得出她发间一支木簪,别几朵鲜花,耳尖玉坠色沉而杂,腕间翠镯几乎无绿,衣上刺绣阵脚也嫌粗。她该将顾虑多疑按回肚子里去,可她偏就不肯信:坊州算是上州,布刺史官有从三品,妻子母亲焉有不受封之理?对面闻言就笑,并不以为受辱:“刺史玄康时期受官斜封,至今未受中书门下诏敕。妾与夫君布衣出身,无门无路的,未建奇勋,又如何能得荫封?许是因此,妾不敢拜殿下,只好先来同姑娘说说话,略尽地主之谊,请姑娘及殿下,也莫要挂怀。”

这么一番自谦,处处在说自己出身清白、行事谦逊,绝无不法妄念,更无不臣之心。李木棠听得仔细,继而抚上伤处,黯然只道自己不过没名没姓一个小丫鬟,无论如何当不起刺史正室如此用心。布韦氏这次则将她打断:“妾与姑娘都是平头百姓,难怪说起话来这样亲切。不过论福气呢,妾是自愧弗如了。殿下对姑娘百般呵护,这行宫内外亲事阵仗就可见一斑。而今殿下与刺史还有要事商讨,瞧着一时半刻是回不来的。妾在姑娘床前侍奉,也是为殿下排忧解难,一切都是应当。”

自轻自贱不管用,李木棠在手心里揉皱了袖子口,而后的应对便刻意疏于冷淡:“刺史夫妇举案齐眉,要是让刺史知道您这般辛苦,只怕更不好。”对面于是笑得更欢,当下攀住话头,唠家常似的非要将自己与夫君相识相知携手并进那些事一一说来,一无所有如何奋发图强啦,举债科考如何要报效家国啦,山穷水尽如何典当嫁妆远行上任啦,互相扶持如何初心不改啦,总还是那些赤诚清廉的论证。李木棠便知道,她准时打听过自己与晋郎关系,这是专程替自家夫君吹耳旁风来了。对面绵里藏针、从容不迫,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对手,她立刻就捂了腿好一番痛喊疾呼,干脆要来个釜底抽薪。布韦氏不慌不忙,这却正好支使侍女将一方匣子就在面前打开。但见内里盛有灵芝数朵,柄短肉厚;山参三枚,五形六体皆是绝佳;冬虫夏草又有数根,腥味尚且刺鼻。那宽脸盘立刻就喜气洋洋咧起来,说这个是赵家窑所得,那个是桥头庄所获:

“坊州石头地多,不好开犁;卤田也不少,就是大费周章开垦了,庄稼也不好长。倒是山野间草药多、品相好,像这等山参,止行乡一个村子一年便能得十余支;做起买卖来,倒比种田还能多赚些。”

李木棠就算此刻一头雾水,其后消息总要传到荣王耳朵里去。后者便知就算田地流失变卖,坊州百姓也另有出路,布刺史并非治理无方。那厚脸盘于是又笑,还起身来款款一礼:

“听闻李姑娘是在前线因公负伤,拳拳爱国之心妾实在敬畏不已。这一点土产,聊表心意,请姑娘一定不要嫌弃。”

她这么说,一旁侍女就要将匣子合了床头搁下。李木棠却先将其接过了,随即双手竟向下一沉。漆木匣子,几株草药,能有这般重?还有她方才那番说辞,听来也总是耳熟,什么时候,何人曾打着一般无二的幌子,也献过这样殷勤?

朔方郡,江钊曾有意钱财相赠……

她立刻拨开匣中物什,果不其然,其下并未漆色掩盖,熠熠金光夺目,略一扣还有印记——这一正方匣子,全是金子打制!不光几样灵宝,更深的心思原来藏在这里!

好像回到骷髅山手握匕首那夜,此刻怀中金匣却比那染血的匕首更加烫手。李木棠简直要脱手将其扔掉,屋外有尖声惊叫却早一步想起来。“下人没有规矩,姑娘别慌,妾去瞧瞧。”这么软言宽慰的人随即自己却僵在门前。

趁侍女发呆机会,李木棠往前一送摆脱了这烫手山芋,继而下床去跳两步扶住墙,也要一步步蹦去窗边。比她先仰面倒下的却是布韦氏,随即落地的是那方金匣。侍女从一旁奔过,李木棠再跳一步扒着了窗沿——

满面映红,恍如飞霞漫天,又似血流如注——远处火势熊熊,浓烟翻卷,方向是刺史府,她甚至都用不着猜。

“二哥——”

无人应声,抢入门来乃是童昌琳:“荆典军随殿下一起在……”

所以她继续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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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景四年三月初一,宜君郡刺史府火烛跌落因而走水,坊州刺史不幸离世。荣王为此直到夜半才回到行宫慰抚布刺史遗孀。天凉如水,月色缄默,行宫厢房里屏退了众人,他要问一个因果。

“布方,是个好人。”戚晋将手中公务随意放了,就在主位梳背椅上,自顾自似是闲谈,也无意去看布韦氏神色,“木兰——拦驾者尸身暂送义庄,他出府相送,迟迟不还。至少,他试图做一个好人,一位清官,即便他无能为力。”

他略作停顿:“所以,你想复仇吗?”

“外子无愧于心,妾并不以为遗憾。”布韦氏声音难免发虚,回答却一贯笃定,“妾与外子,布衣出身,为了他的功业报复,曾经也举借阎王债……人世间的命运,大抵是早就这样安排好了的。今日下场,他心甘情愿;妾,不认也得认了。”

“我只要一个字。一个姓氏。”

“那殿下便不会得到答案。”布韦氏淡淡道,“临沧海之渊,而问勺水之迹——殿下以为,是智否?”

戚晋便点头,将方才丢在四仙桌上几份信件一一翻来看看,拿在手上。“本王想也是。布刺史往来这些信件,尚未来得及一一拆看,或许看了也是麻烦,权且先讨个提点。布韦氏,你未得朝廷诰命;布方,斜封也缺一封敕书。正是含饴弄孙的年纪,明早启程,回乡,安度晚年罢。”

布韦氏闻言却是大骇,不由就望向一旁置身事外那位李姑娘,大抵是要求援。“明日时将军带着右卫也就到了,殿下还记着刺史大人当年对军队多多照顾,如今得胜还朝,正好!要和右卫一起去好好祭奠才行!”

她瞪着自己一双大约算好看且无辜的杏仁眼,胸口却直犯恶心。手中袖口揉破,她实在想要离开,却不能够。威逼利诱,布韦氏终于肯缴械,这一切,却或许根本不会有什么改变,尤其当她云里雾里又提起江河湖泊,还有些无可奈何的规劝:“细流成江河,并非一朝一夕之功。风霜雨雪,本存于天地间,发于万物,滋润万物,又如何能够消弭?”戚晋便再问隐疾生于何时,布韦氏不言,只看向藻井、看向窗棂,看向这座庸俗其外,而败絮其中的行宫。

从“泰成之变”始,从“竟元五贤”时,从恕宗还朝始,一切的一切从这座行宫始。户曹午后被逼问出实情,无论是阎王债还是田地买卖,早在成宗即位前便已在诸乡诸坊间流行开来,数十年间约定俗成,无人插手,直至杨珣成为国舅,生掰硬拽扯走大半;而今杨珣身死,自然故态复萌、死灰复燃。“吕尝,曾经为何要力保那群贪官污吏;为何除了舅舅,无一人受清查革职。我以为的迎风转向,原来是回归旧主。在舅舅出现之前,他们已经是傀儡,是爪牙。甚至为何舅舅一飞冲天就能扶摇直上,父亲为何佞信偏宠,为此不惜流放赵老大人,宁肯与满朝文武为敌!”

抑或,那才是父亲的根本目的。

时间一晃便是后半夜,送走了布韦氏,扔了假冒欺诈的一堆空信封。戚晋懒懒望一眼月光,摇头只是想笑:“她叫木兰,姓王。害了肺痨,仍要来孤注一掷。她是为了救她父母,她的父母却不能来接她。我曾经想,九泉之下,她会不会以为他们不要她了呢?”

他低下头,耳际蹭过阿蛮下颌,要深深埋首在她颈侧,有泪滴随即就湿了她的鬓发,哪怕是此时此刻,他仍旧不肯对她撒谎:“文雀扶棺相送,二哥闻讯去寻她,并不在我身侧……阿蛮,害怕……吗?”

“你不能害怕。”在他的怀里,却是她空荡却坚定的声音,“你曾经总说白衣卿相难出头,我如今才知道为什么。文雀姐姐那天说的那家……姓什么,做豆腐的,光为赴京赶考,就花出去三四百两,多半都用在四处打点、拜见,这还不算其后选官和任用要下的血本。又像布刺史……简直就是一场豪赌。谁肯做赌,谁能赌得起,谁又赌得赢呢?”

“精卫填海,扬汤止沸……死了一个忠文公,死了一个昭刚公,而今又死了一个布方……再换了谁来坊州,受那二字追谥的殊荣!”他挣起身来慷慨陈词一番,继而一扭身又瘫倒床上,来来回回,总是敲着眉头说要“忍”,不能“急”。李木棠想是和他一同叹气,紧锁眉头却怎么都不愿展开。她有不满,也不同他隐藏,即使她自己都以为自己过分,罔顾事实,正漫天要价:

“可是不能就这样!”她怒不可遏,要将他一推再推,“你曾经被吕、官人,太师,欺负过多少次!你说寒门士子没有出路,你亲自上战场是为了所有人!连小之你都能割舍!我知道、就算你、你肯定想,要在朝中争得话语权,再为百姓谋福祉,是好像没有错,但、但我不痛快!总是有什么地方……对!就像我刚到王府,你跟我道歉的时候,不是说先得有自保的能力,再去救我出监义院,可是最后我也没有自保的能力,要不是二哥来救我,我就已经是白骨一堆了!身在高位的考量跟老百姓或许就是不一样,但好像好没有人情味……”

“……你从前向来偏袒我,不论因由;如今,也觉得我满肚子蝇营狗苟?”

他这话说得懒散,李木棠听了更气。折腾了一天,她早就是精疲力竭,还要歪脖子支半个身子跟他说话,实在是难受。她随即胳膊一软,整个人就倒下去。戚晋用身体接了,又环臂将她抱紧。

“我就是不喜欢。”李木棠仍不肯松口,“即使你和我是一个意思,一个目标,一个想法,但你的心是官老爷的心,我的心是平头老百姓的心,多少还是会不一样。我知道官场上弯弯绕我懂不起,世家本来也不好惹,或许当官的就该像你这样蛰伏待机,会简单方便许多。可是我不喜欢。就像当时孙刺史他对午花的冤情就不会那么感同身受,我不想也做孙刺史那样的人。我也不想文雀姐姐、或是那家周边邻里再也喝不着一碗豆浆,不想很多人无家可归,不想王、木兰——是不是这个名字?——的父母失去他们的女儿。即便这就是你们的世界,就是这么凶狠、冷漠,看起来一点不讲道理。就像朱家,为了争权夺利非挑起战火——这些张公子和我解释过——虽然依旧是为了大家,但不是为了顾婶,不是为了恩济药庄,也不是为了那么多赤脚学堂。还是有人要死,不仅是丰州人,还有军人,还有亲事……我不想要这样。”

“那只不过是个旗号。他们为的从来都不是边民安居乐业,只不过是边关和平能带来的声誉名望……”

戚晋懒散说着,忽而却是一怔,继而福至心灵,竟茅塞顿开。他甚至立时坐起,甚至险些蹭着了阿蛮腿伤:

“你没事……没事……是不是受伤,有多么痛苦,晋郎会在乎,从前的荣王会不屑一顾。有战争就有伤亡,你只不过是理所应当的牺牲,一个数字而已,是大获全胜里无关紧要的那部分……是……你说的对极!朝中夙兴夜寐思虑的天下,是那个与我们休戚与共的大梁天下,而不是与我们远隔万里互不相干的,属于每个梁人的天下!所以吕公明知黔中道旱灾不可再拖,却依旧为了国玺一再瞒报灾情;秦秉方前年批了京畿赈济公文,却未想到需得认真敦促粮饷的派发落实;周庵罪责重大,我想的却是如何趁机示好取悦世家。老太师当日那通斥骂……”

振聋发聩的声音,如雷声、似龙吟,就从去年夏日的长安遥遥传来:

“……便就是为稳定着想怕乱了朝政,那也该想方设法的去解决这个问题,不是以此为理由去姑息养奸……你是先皇长子,是皇帝的兄长,你尚且如此年轻!如何就投鼠忌器,只记得官官相护,不记得社稷生民?”

字字珠玑。

“是我,是我……一叶障目、目光短浅。”他如此说着,不由伸手揉了揉眉心,“那有别于感同身受的所谓高瞻远瞩,‘什么舍小利为大义,忍一时为大局’,或许于侍中、尚书令而言无甚不妥,但若人人皆只为自己应得的薪俸鞠躬尽瘁,无心为天下百姓尽职尽责,大梁,必将危矣……”

哪还允许他继续郁郁寡欢,李木棠就凑上来封了他的嘴,大概实在是气得狠,她下口不分轻重,教戚晋心尖都跟着痛。入城接迎,她在自己胸前扭头看见了府役棍棒相加;暂歇行宫,她独自一人应对了布韦氏苞苴竿牍;火光接天,她又照顾刺史惊厥昏迷的妻子直至醒转;夜深人静,直到此时此刻,她还陪在自己身边。

她怎么能没有怕,没有怨?

“……我不想再见什么刺史、郡君。”几乎是他如此冷静下来的熟悉,她忽而也将他放过,带着一张赤红面孔喘息着就转过身去,还撞他好一胳膊肘,“也不要骑高头大马,不要别人对我毕恭毕敬,不要好大的仪仗,不要你说走就走,不要你做什么千古明君……你跟我保证!”

保证什么,她再不曾说。戚晋再没有问。他或许知道;他所以等待。

荆风等了一整夜。

他在黄昏时分赶到王家窑,就静静站在不近不远的距离,等到落棺封坟,等到盛有天材地宝的金匣被送去王家,等到荒郊野岭响起狐鸣狼叫——她会害怕,所以他再等不得。未及走近,文雀却先来回答:

“我信鬼神之说,她不是厉鬼,她值得敬佩。我只是一介凡人。不是木兰,不是木棠,我只是文雀,是一只鸟,一直叽叽喳喳,永远讨人厌烦的鸟。”

“我知道、你们要付出的代价了。”荆风道,“敢出头的,固然是英雄;能认清现实的,也并非懦夫。”

文雀只是摇头,而后先迈过丛生杂草,再走上高高的田垄。月下她的身影孤寂,像是一缕烟;又挺拔,好似一棵松;无端的,荆风又想起还在郭家的那一夜,殿下曾对他说过的话:

“今夏二十一生辰后,待你师门派了师弟来替,二哥是继续留在王府,还是去这大好河山自由自在畅游一番?”

“师傅何时说过……” 荆风一时无措,“是属下哪里处事不当,还是因前次臂伤、抑或……”

“幼学入幕,弱冠出府,十载风雨赚得半生无虞,这是你师门当年商定的条件,二哥不会不知吧?”戚晋说归说,视线总是回望着后屋方向,又几次三番拍拍他的肩,“若非去岁战事紧急,事态非常,本该早还你自由身。多废去的这一年,自会如数补齐你酬金,无需担心。”

“属下不为金钱,不为声名……殿下应当清楚!”

殿下却骂他“呆子”,只得将话挑明:

“成家立业人生大事,你难道不要为自己做些打算?便是你自己甘愿一辈子做个影子,阿蛮也不会同意!好好想想,我不逼你。想明白了,问清楚了,再来回话。”

“属下!”

他只迸出两个字,而后生生截断话头,半晌,低不可闻应了声:“遵命。”

然清晨微寒,木棠舍了绒衣手炉不用非要往戚晋鹤氅里钻时,荆风转过脸去喂马,不曾搭理跺着脚兀自喊冷的文雀;正午日高,戚晋放着车上的油糕不动非要拿满手黄泥去蹭木棠时,荆风躲去河边给鸡拔毛,不曾照应扇着火咳嗽连连的文雀;夜半风轻,那二人弃了高床软枕不躺非要坐在檐下望月闲话时,荆风蹲在旁侧煨着热茶,不曾关注倚着窗睡意朦胧的文雀。

所谓承诺原来竟只是搪塞。他或许永远不会开口,即便此生将要错过。他想,他毕竟没有那样勇气。

直到华山庙会,那一次最终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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