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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孩子长大得早,她早早就记得那些日子,门前的田青着,负了霜,天上的太阳熟了,屋舍间烟烧得厉害。自己瞪着眼睛看叔祖的腿脚从小庙绕回家门,来来去去的,一个荒年就过去了,而后是又一个荒年。她长得很细,春日里的柳枝似的,哆哆嗦嗦,浑身上下都冒着青涩。村里人的眼睛总围绕着她,无数双嘴挑挑拣拣,将她从头丈量到脚。眼形太柔,水性杨花;鼻子太挺,心性过高;嘴唇太红,搬弄是非;肤色太白,不事生产;腿脚太长,不安于室。在她还只是垂髫稚子时,人人都将她当女人看待,于是后来满当当的“聘礼”真的送进了小院。京城里的富户亲自来了庄子,轿子摇摇晃晃一抬,就将她接走,送到二层的绣楼里去了。她据说是要做奴婢,却从没见过主家;他们不让她沾了阳春水,反而堆给她琴棋书画,送给她锦衣玉食。她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她却实在有些害怕。

外人后来说起,都含酸带醋地说她好运。楚家姑娘病故,段家的嫡长姑娘没捞着好处,倒给她这原定的陪嫁丫鬟补了个媵侍名号,一道能坐软轿出嫁;区区纳个妾室,原本不能算作婚礼,荣王爷还是从京郊操演中抽身回来,给足了段家面子;再然后,她数了好些日子,清辉阁的夜晚永远是空落落的,无论主子娘娘那儿、还是她这厢房。她开始觉得庆幸、而后又生出惶恐。她甚至将各色绫罗绸缎收回陪嫁箱子里,素面朝天只求一碗清粥小菜。

这样谨小慎微的日子在昨日作结,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或许在今日告别。

她流下眼泪,跪下身,诚惶诚恐,却反倒骇得面前小丫鬟向后一跌脚,撞着了身后婢子。那手不老实的婢正想摸摸看架子上歙砚是否真货,差点一失手惹出大祸来。段姬见了,神色陡然又慌张三分:

“木棠姑娘,全是贱妾糊涂,竟纵容婢子闯了您的门,冲撞您尊驾……勤欢,还愣在那里做什么?怎么还愣着,快过来、给主子娘娘磕头赔罪!”

她到底是个从六品媵侍,对着个小丫鬟开口尽是谦辞尊称——礼数颠倒,成何道理?木棠这回不仅愣了,甚至一时面如土色,连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才好。段姬摁住想要起身的婢子,连声请她不必惊慌,早晚都得是自己主子,一切全是应当:“殿下如此敬重木棠姑娘,姑娘不过暂时没有名分,日后……主子娘娘那里贱妾都可以去说情的,绝对不会碍着您过门!”。

她是这样此恭顺,任哪家的当家主母都绝对心满意足;她已交出投名状,但凡有些野心的必定要欣喜若狂。可木棠反倒着急上火,几次三番求她不起,眼见着几乎要哭出来:

“您再不起来就是要我的命!”

话说到这份上才算是管了作用。木棠随后的祈求就多半变得有些像是命令。段姬走了——并没有多久,她很快反应过来对方半羞半恼的否认究竟是何道理。绣楼上曾妈妈曾经教过,这招叫做欲拒还迎,愈是着急撇清、实则就愈是迫不及待。她却没有急着做什么,而是坐下来等,又派身边婢子去望风。第二日上午,荣王爷还没下朝,楚傅那三两事已传得人尽皆知。段姬挑了午后前去,在甬道上恰巧遇着才传过话要回桑竹庭的荆典军。

对方没有向她行礼,甚至权当她不存在。段姬也是灵机一动,才回身请他暂住。那双老鹰一般的漆黑眼睛随即将她盯住,她却张口结舌、反倒心如擂鼓。“顾此失彼,媵侍不若修身养性、珍重自身。”亲事典军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必然早就知道了她那些小动作,如此还肯提醒规劝,实在是一番善意。换了以往,段姬早喏喏应着忙不迭退远去了,可这一次,她柔了声音,却居然硬了身板:

“说句冒犯的,贱妾其实和典军一样,所有的都为了王爷而已。典军是王爷最最贴身的人,知道的,必然比贱妾多得多;要操心的便更是。王爷闷闷不乐,其实只需典军劳个烦,牵线搭桥多说那么几句。有时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不过是隔了些距离、欠了个点破的机会。各自烦闷到皆大欢喜、片刻须臾而已,何乐而不为呢?”

对面依旧无波无澜地、对她简单一抱拳,接着转过身又往来路去。于是段姬心满意足地、只等人家上门来道谢了——荆典军可是那木棠姑娘认下的哥哥,必然知无不言,要告诉她自己在期间出的力、费的心。来日等她真做了王妃娘娘,必定要记得最初承自己的恩情。如此、往后也不必日夜惴惴、不安枕席。虽然依旧难免让段家失望,但王府内、或许终将会有自己一席之地。

木棠没多时便来了,段姬刚亲手制了酥山、这就笑脸去迎;她接着却驻足在门前,心沉海底。

她原本以为自己和木棠是肖像的,有着一样卑微的出身、一样狭窄的眼界、一样固执的胆怯、和一样容易满足的一亩三分田;只不过她有副更招人垂涎的皮囊,木棠则多一些可遇不可求的气运。

可她们从来无一相像。

同样天灾谷荒,她尚且知道独善其身、晓得叔祖愚鲁;木棠傻愣愣送别了兄长,却连哭都不知一哭;同样卖身为奴,她抹白了一张脸面,仍免不了关起门来小心度日;木棠满身尘泥、却居然心比天高,汲汲营营无孔而不入;同样识文断句,她不求甚解、囫囵吞枣尚且能充个学究;木棠日思夜想却免不了处处碰壁,连上个诗会都能贻笑大方。

就是这样的木棠,却硬生生在今日止了风风火火的步子。此刻回头,还要向她道一句谢。“媵侍您的好意……从来没有人这样过,今后、或许也不会有。”

杏仁明眸眨一眨,亮光忽闪忽闪的,却居然像孤零零的泪光,无端让段姬觉出落寞:

“所以,都是些不会发生、也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所以,媵侍娘娘,请您、不要再用这种热情了。”

她不仅这样说,甚至身体力行,第二日便随长公主出了京去,段姬便是再有心只怕也没处使了,而且现在她更不敢去问荆典军,关于那一日,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那一夜,清辉阁东厢房的火烛燃到很晚。协春苑东厢房也是。而菜畦那头,桑竹庭里更是彻夜通明。木棠在桑竹庭、在清辉阁那几番言语,无不字字诛心。

彼时她冲进门来,见到刑部尚书的瞬息却低下头去。她喊起殿下,自称奴婢:“奴婢……冒犯、长公主、想、问、殿下您、是否……一切安好……因为、楚傅、莱国公……”

“真真坏事传千里!不过短短半日,京中谁人还不将师傅当作笑话,津津乐道。”李志奂愁眉苦脸,嘴里却依旧要劝解,“毕竟……熙昭仪娘娘身在后宫,陛下又诸多回护,虽免不了蜚短流长,但明面上……师傅倒要致仕,我好赖说得他肯留在京中,否则回乡去,无人颐养更是麻烦!至于原本说定的流匪……”

他说到这里,还专门转向木棠,要遣这“无关人等”退下去。他没有开口,是木棠自己道着“冒犯”、“罪过”、“糊涂”之类欠身离开了。之后荆风说她去了清辉阁,这才将自己自作主张的原委如实说来。戚晋本不敢再去叨扰,可如今此行却非去不可:

“所以,都是些不会发生、也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所以,媵侍娘娘,请您、不要再用这种热情了。”

而他都听到了些什么。

她的声音沉稳、悲怆、带了几分无人识得的委屈,却讲得端端正正、极尽克制。戚晋好像被照面狠狠锤了一把,他甚至没有进院子,因知道她已早一步做出了决定——他们唯一的决定,他们自以为正确的决定。一切就像是晚华离去的那个夜晚,像是一阵风、一场雨。从来如此,从来如此罢了!是他一晌贪欢,一时糊涂。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早该看清自己不过一不过一枚看似锋锐的石子,裹挟洪流之中,除了顺势而行,从来无能为力。

或许这世上,本就没有彻底自由的命运。

这一夜很长,这一夜很短。天际渐白,他抬起充血的眼眸。

再一次,他选择做一个缄默的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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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不到一月便是中秋,靖温长公主已经开始变着法地往娘家跑,连带自家驸马也一起三天两头地往长丰台撵。今天带了葡萄酒,明天就是戚昙亲手绘的扇面,后天一小罐南疆的茶叶,再一天下起大雨,干脆就说要去送伞。戚昙催得殷勤,秦秉方跑得热心,夫妻两个却劲往两面使,揣着截然相反的两路心思。戚昙让丈夫多往陛下面前去,好提醒皇帝他们一起长大的情分,让皇帝不忍派他上战场去送死;秦秉方却借机大吹耳边风,边口若悬河边拍胸脯立誓,就差要提刀上马,立刻就赶去丰州取火拔老贼狗命。往往等夜深了,戚亘听够了大将军雄心壮志,苏以慈听够了长公主软磨硬泡,两个人不约而同、就坐在一处叹气。

秦秉方真领不得兵。皇帝暗自摇头。一心复仇、急功近利。留在京中那一千余秦家军,撑死也就能充个奇兵。卫国公阵亡、二子年少,秦家军长久不操练,早就徒有虚名、一盘散沙,千里奔袭、岂非败不旋踵?

皇帝有所隐瞒。苏以慈心有不满。明明是秦家军今非昔比,不可一战,还说什么有所忌惮……怕不是想着借父亲的势、要苏家去前线拼死拼活,留秦家给他看家护院罢了!此战当打、却不能久耗。但凡能有个机遇……

“阿史那的使者快要进京。”

苏以慈眉毛一挑:“是可汗、年老昏聩的那个阿史那,还是小王子阿史那?”

“他叔父空占王位不理事,决策是阿史那吉连定下。”

“来喊救命?”

“来给火拔支毕捅刀子。”

苏以慈闻言,自然就起了兴趣。皇帝附耳过来切切几句,说得她几乎立刻眉开眼笑。

“你有了想法?”

“我只想到几个人。”苏以慈笑道,“或许、顺水推舟,还正好能卖个人情。”

她说着盘腿上了榻,一根根掰起手指头:

“荣王府友,林怀章,其一。

“林家子挚友,‘虔金号’老四张祺裕,其二。

“多数事情都能交给虔金号去,剩下宣清长公主那头……你、记不记得,良宝林身侧原来有个陪嫁女官?”

“入了监义院,全是她自作自受。”

“她早被荣王要去,给宣清长公主做婢子去啦!您老贵人多忘事,妾……哦,这个或许真没跟你说过,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说着一扒拉皇帝黄龙衮袍:“让秦大将军左卫盯紧了林张两家。燕国使者的提议,咱们慢慢算;这个句,也先观察者看。他们二位,将来或许是要帮大忙的,左卫别跟太紧、别放太远、也不用太着急,总得等荣王领兵出京后……”

戚亘微眯起眼,正看见她极其灿烂地抬头一笑:

“所以陛下,预计要给妾身的父兄、何等封赏?又要打仗、又要演戏、还要看好荣王殿下……”

吴萃雨站在靠近门口的凉快地儿,依着冰缸——或许正因如此,她心下才忽然打起寒颤。

她已知道苏家人中谁将受到皇帝封赏、甚至已经知道那封赏会是什么。馨妃必定不平、熙昭仪必然眼热,然而在吴萃雨看来,这却是再糟糕没有的事情。

连她都开始想念宫外那广袤自由人间,想山谷草长、想山坡树高、想羊走崖,想马跑道。她却不过是闲来追忆、至多梦中浅尝,有些人足比她幸运。孟郊道“南山塞天地”,足见终南山气势之磅礴,木棠初入此境、好似飞鸟投林,当真要“即此悔读书,朝朝近浮名。”杨家别业置在山腰,与翠微宫骑马不过半日距离,虽不似帝王行宫开阔巍然,开山引水亦别有番风景。林野间山风稀少、日色疏落,饶是日日勤起的木棠至此也要偷个懒,更别提小之,非日上三竿不起,非月上当空不眠——据小之所说,深谷夜色才是最绝妙风景。第一日寻幽探微行至深夜、忧心无处可去时,就是她笑嘻嘻领众人转个弯,面前又是一处二进小院,甚至有部曲远远就来迎接。“我爹爹南方长大,从小没见过这样奇绝的险峰,专门向皇舅舅讨得恩典,四下修的都是院落,行路累了好歇脚,连皇舅舅避暑时也会来坐坐。”她此时说话还兴致勃发,休整歇下却蜷在被子里自己把自己抱住——住着父亲的院落,临近舅父的行宫,焉能不思故人?

后来围场习猎,木棠念叨起二哥,有人又起了别样心思。小之居然是马上能手,弯弓引箭真能猎得鹿的;文雀却嫌血腥,别开眼去不时作呕;木棠讨了弓箭来,寻了个无人方向也要学射,是箭杆松了弦还绷着,羽箭掉了地,平白让小之笑话。“要是二哥在、就好了……”她自言自语,“君子六艺、我也该学学……”

“礼、乐、射、御、书、数,你差得还远。”文雀跟上前来,不说荆风,单问起她那匹老黄马——就是七月十七他俩一起出去,在街上看见的那匹:“你该将它带来,老马温顺,咱们在这里闲着,你总可以先学骑马。”

于是乎,连木棠也开始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别的不论,她就想那匹老黄马。当时没寻找失主,戚晋留了银子,暂时领回了府上,她每天早上要替它梳一遍毛,用上好的粮草喂着,可怜它还是一般无二的精瘦,浑像木棠自己一样。或许这就是各人的命数,强求不得。她这样认准了,第二日曲水流觞时,第三日登阁远眺时还是难免恹恹。小之不曾在意,还是文雀凑上前来:

“想京城了?还是、想京城里某个人了?”

“我想我那匹黄马。”

“欲盖弥彰。”文雀唾她,等这晚主子歇下,更要跑去人房里堵门,“日日心不在焉,还不想交代你和殿下出了什么变故?”

其实哪有什么变故。她只是那日听了二哥诓骗,以为殿下有急事相商,却撞着不知什么大官,因而无地自容而已。荆风其后向她赔罪,说出门之时桑竹庭并无旁人,全怪自己来找木棠前耽搁了时候。李尚书恰巧登门,他应听属下禀报过,却居然也不曾放在心上。“所以说回来,还是怪文雀姐姐你,”木棠蹭过来些,一副兴师问罪的派头,“那天二哥先来找你,你和他说了什么,让二哥魂不守舍,是还害怕那天看见他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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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日夜礼佛,一切都好。”

“巡逻加倍,夜间多有扰动……”

“我、一切都好。”

她丢了话头,转身便要回去,荆风偏在这关头记起段姬所言,居然张口还有要辩:

“我不是你以为的人。”

“……我以为你是什么人?”

“杀人如麻、心狠手辣。”果然是和戚晋师出同门,自贬起来毫不留情,文雀没有搭话,接着却问他: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荆风眨眨眼,好像有些琢磨不清楚,更分辨不明白,文雀接着就转而称呼他“典军老爷”:

“典军老爷位高权重,时间宝贵,不该也没有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我们不过见过几面,其实典军老爷根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典军老爷,我们更没有互相认识的时间和空闲。有时,一叶障目,一时糊涂,细想想,却是挺没必要的。”

“天下事并非桩桩件件谋定而后动,似姻缘不过媒妁之言……”

“典军老爷提到姻缘,可是要娶我?”

荆风就把脸憋到酱紫,不说话了。

“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楚家姑娘早夭,说是准王妃,可如今府上谁还记得她是谁?这事连主子……连木棠都过不去,方才听说了莱国公的事,又长吁短叹了好些时候。你专门替殿下跑一趟,不也是为了让木棠不要为楚家姑娘伤心?”

文雀咄咄相逼,接着把头一抬:

“她当然不会伤心,有缘无分之人,不值得在意;但我知道她会害怕,害怕也变成这样有缘无分之人。典军老爷,我不想物伤其类,更不想提心吊胆,不值当,更没有意义……总之宝华寺的签文是这么说的。”

“你信签文,不信自己的心?”木棠听到此节,不免咋舌,“我不过跟你提过一回二哥,你自己说当时在太医院你一眼认出他的。你想伸张正义,二哥有这个本事。你原来天天说他这好那好,让我不要胡思乱想,现在为什么自己倒胡思乱想了?到底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因为刺杀当时她幡然醒悟,自己原来对他一无所知?因为宝华寺里福至心灵,想明了他重任在肩,不是她可以肖想觊觎?又或者木棠与殿下莫名闹起别扭,连他也不再频频往协春苑来?期间变故,连她自己也说不很清楚,只是忽然觉得竹篮打水要一场空,于是溪边不去了,篮子也不要了。最勇敢的最克制,最热烈的最清醒,就像她,就像木棠。

就像小之。

她大半夜披衣闯进来,身后追着瑜白琼光,洋洋得意地,说自己有了绝妙点子,让荆哥哥护卫她闯荡江湖。如此,衔了长江头尾,害怕他俩没空叙情,思君难见?她接着转向木棠:“姐姐就更新还高兴,表兄也是,你们怎么自己糊里糊涂。表兄如果不在乎姐姐,他随便用荣王的身份来压你,自然心想事成——就像爹爹和皇舅舅一样;你要是不在意表兄,不害怕拖累他让他难为,你就该如狼似虎扑上去,咬定了才不放手。他退了一步、你退了一步,因为你们在乎,就像勉美人,像……或许像我娘,我希望像我娘,我不知道。”

围炉夜话因此变得有些沮丧。小之想有个娘,见到哪户寻常人家都眼巴巴地羡慕;文雀知她“闯荡江湖”乃是无稽之谈,心下却莫名起了希冀,接着却是无边落寞;木棠呢,实则早就明白小之嚷嚷的道理,更清楚这其实于事无补。

她和戚晋并不在同对方生气,只是不约而同地丧气,而后心有灵犀地决定要理智一些,仅此而已。

可她一路与他相知相识,靠的岂非正是莽撞和自私?

她想起今日午后,断断续续下了一阵小雨。她们躲在树林里头,还是有水滴零散掉在头顶。旁人倒没什么,单单木棠就好像破了头皮,流了血一样难受,接着又开始隐隐头痛——那日在桑竹庭吹透了冷雨、稀里糊涂又睡了一晚,江院判就说结了病根不易好。她不放在心上,更不会向旁人提起,可是如若此刻他在身畔的话,就算有树林荫蔽,他却还是一定要给她撑伞的。

她到底想他了。

民间纷纭在传,说边关燕人侵扰再起、怕是战事将近。甚至就在凤翔府,她都听说年轻将领们群情激愤,各个请缨出征,老太师劝阻不成,一时着急上火还生了场大病。想必此时此刻他必然又宵衣旰食,甚至又顾不得按时吃饭;花园那头的灯火又要燃到深夜,良辰美景一墙之隔,却可惜无暇他顾。也不知他要多久能抽出一次空,像她现在这样优哉游哉地听一听风,看一看云,在最后离别的日子再观一场雨。如若她能有何娘子、或是宜昭容那般的才学,能有小之这样射御的本事,如若她能做些什么,而不是唯有躲远些不要成为拖累……

“虽然没再打只鹿,但兔子也差不多!”小之无论如何都要给她表兄一个惊喜,王府亲事就冒雨在围场支了雨棚,好歹她捉着只兔子便算尽兴。亲事将兔子装好,她要抱着那鹿皮袋子,踩着一靴子的泥土就“哐哐哐”踏上马车里来,“等回去了,我要亲自下厨,做个兔肉大宴好好款待你们,尤其是表兄!让他不放心我,让他说我还小!”

她如此兴致勃勃地翘首以盼着,可这份希冀几乎转头就落了空。回到京城时已近黄昏,戚晋却并不在府上。小之一刻也等不得,出了郁芳轩扭头就去找段孺人。后者是安坐家中没错,但却有所顾虑般,“嗯嗯啊啊”问一句缠三句,不然就干脆岔开话题天南地北地胡扯、甚至念起佛经。小之知道轻易撬不动她的嘴,也不耽搁、马上出门就去找薛绮照打听内情。

“你当真想知道?当真?”薛娘子神色慌张,脸上还有泪痕,拉着小之的手坐下后更是将这问题翻来覆去问了好几遍,却依旧不肯将始末缘由如实说来。小之急得抓心挠肺,以去表兄面前告状相威胁,后者却满不在乎,知道她说要和段舍悲告状:“就说你全告诉我了,还撺掇我胡来!”

果不其然,这才是薛绮照命门。她马上软了声,四下里一望,凑近前去小心开口:“是王爷叮嘱,一定要瞒着你。反正你别胡闹,乖乖在府上呆着就好,吃穿用度一律不会少你的。我都不忙,你更没什么好慌。”

小之还眨巴着眼睛连连点头,木棠却瞬间方寸大乱。

薛绮照却一刻不停、将真相如实说来:

“今早的圣旨。下午,王爷便领兵出征了。”

领、兵、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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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天很热,燥热,使人总是渴雨。可长安城如若有雨,必定是暴戾猛烈的骤雨,只劈里啪啦发一通狂,转眼就没了踪迹,不仅算不上凉爽,甚至惹人烦躁;不像京郊林野,雨势缠绵、谨慎,寂静无声。下一次落雨、会是什么时候?

比长安更北的地方,雨势是会会像燕人一样野蛮,还是像旷野一样缄默呢?

泡满了雨水的浓云会遮住夜空,纷纷扬扬的雨雪会遮住视线,那举头望去,还看得见明月吗?

若把心思讲给风听,讲给月亮听,祂们会把同样的声音送到你耳边吗?会告诉我你能否吃饱睡好、是否依旧彻夜不眠吗?

最木棠拿起笔沉吟了半晌,最终却只画了一个不规整的圆圈。她歪头看看,把它涂黑,又在里面写了好多好多字,好多好多没人能看到的字、连她自己都不行。最初的几日,她还想去看看桑竹庭、又想去朝闻院走走,可后来连这个也不行了。小之说表兄既然离开,也没什么必要赖在王府,她想家了。于是木棠跟着辗转宣清公主府,在那亭台水榭穷奢极欲的所在不赏景、不观水,每晚就坐下来涂一个黑圈,把无数的字写下来、然后忘掉、然后按部就班地过她的日子。黑圈一天比一天满,月亮一天比一天圆,快近中秋了。她甚至开始偷偷拜神求佛,因为接连几晚的噩梦,比他那电闪雷鸣、经年不休的梦魇还要可怕百倍的噩梦。她在小屋里跪下来,而后祈求,全然忘了这些所谓神佛是如何欺软怕硬,又如何不堪一击。她此刻真心祝祷,纯粹病急乱投医,而后她听见九天震动,是命运在肆意嘲笑。

她被面前突然抬起的高坎绊倒,差点摔得头破血流。

就在中秋团圆日的前一早,小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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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寅时一刻醒来过一次,主子还在,睡得安稳。之后都没听见什么声。卯时三刻正常醒了要给主子起居做准备,床上、被子还在。然后是、琼光进来端水,我去请主子起床……被子里面,塞的是枕头!那么薄的被子,如果不是垂了纱帐,我早该看出来不对劲的!”

“所以你卯时三刻也只是看了一眼,确定不了小之当时确实在床上?”木棠将瑜白打断,后者一听,吓得愈发面色惨白。文雀先扶她坐下休息,琼光才回院子里来,神色更是匆忙:

“我又找了一圈,这回连王府调过来的亲事都出动……才发现、是、是南面角门,在花园后头、下人采买蔬果走的那个。是王府亲事,被砸倒了,才发现了叫醒来。说天快亮的时候长公主殿下在转角处叫唤,说扭了脚,他过去看,就挨了一闷棍……哦对,不是,角门是上锁的,是附近有个洞,公主府空了些日子没给补上,主子从那里逃走的!”

“亲事有没有看清她的穿戴?”

琼光挤眉毛咬手,结结巴巴:“这个、好像、说……对对,亲事说转角黑的,他才不知道主子怎么了,才过去看。他没看见主子!这、这该怎么办!”

“她穿衣打扮都要人伺候,她自己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些什么衣服。昨夜的那身藕粉轻容纱……”

“我被主子拖住了说话,就在屋子里还没拿去洗……”瑜白在一旁惊叫一声,“确实是不见了!这样、至少咱们好找!”

“她不会纨发,至多簪了个简单的髻……我教过她的。琼光,你先告诉亲事,往外头找、甚至……京外,城门口问!她绝对是谋划很久了的,王府巡逻愈发森严,所以她才要回公主府来。她策划好了,不声不响,要去追军队,找……她还要骑马!我去马厩!”

从前郡公府养马不拘银钱只讲排场,匹匹膘肥体壮、昂首挺胸;便是后来杨珣伏诛,改换门庭,阖府上下也不曾有一处怠慢过,因此木棠一只需一眼便能看出,少了的是自己那瘦弱年老的黄马。它不如别的马金贵,因而栓得随性,且如果孤身一人骑乘宝驹、又这样年纪轻轻,必然会被守城郎卫拿住了仔细盘问。她果然是有备而来,她当真要出城!

“文雀姐姐,你马上、去告诉段孺人,请她出面帮忙。不仅是亲事府,恐怕要请到卫府!一来一去太折腾,我先去追。上次走凤翔府在南面出的是新安门,她每年要走一趟……西面去宝华寺是成安门……不对!大军出征是往北走,先往东,是建安门!我、请位亲事,骑马,去建安门!”

得亏她当机立断,段孺人家常琐事能打理得井井有条,遇到这种变故却也要慌了手脚——连佩江手中的梳子都断成两截!王府亲事原本被派去几处城门知会——这是段舍悲的意思,可她哪里知道落门需得要陛下诏书手谕,听了典军魏奏提醒才慌里慌张换了衣衫、亲自跑去卫国公府求长公主帮忙。如此一来二去折腾够了,等城门戒严已是日中。她顾着小之未出嫁的名声,居然无论如何都不同意绘成图形四处张贴,连寻访的左卫都仔细叮嘱了一定要小心行事,不可大肆声张。文雀看得着急,这日结束后上起火——主子聪慧无比,这么遮遮掩掩定会打草惊蛇;况且依照时间算起来,小之此刻只怕早出了城门,在城中查访不过是徒劳无功!段孺人却不听她的,坚持小之半夜离开出不了城,就一定会躲在某处,就一定会有人看到。说不好她在城中遭遇了什么,根本没有机会出城。连文雀都请了王府令牌,自己也找处城门去寻。她却走得太急,光靠两条腿、哪赶得上四条腿的马匹?

即便那是匹老马。

木棠已经看见那匹老马。

每当她向自己的无能为力屈服,企图祈求神仙指出一条捷径之时,命运就毫不留情地滑向更艰难的方向;而每当她撸起袖子准备要迎难而上时,命运却顺从地闪身让开一条康庄大道。就比如此时、此刻,当她惧与小之即将面对的命运,骇到瑟瑟发抖却执意追出门去、不肯将息时,那识途的老马自己一步一步,从远处官道上显出身影。其上负有一人——是熟悉的,使她终于心安;一旁跟着一人——也是熟悉的,却使她心慌。

她跳下马来又爬起,先赶上前去。如果不是大声叫了“张公子”,随行亲事的利剑恐怕已然出鞘。

“小之、这怎么了、怎么这样……你你在哪里见到的她,你要带她去哪里,怎么、怎么回事?”

“不不你先别哭没事没事。”张祺裕手足无措,先松了缰绳又马上捞住,想去拍拍快要急哭的木棠又想去照顾睡梦正酣的长公主,手足无措间得亏是有王府亲事来帮忙。他退一步,自然就让看那一看就不好惹的兵士,而后面对木棠,语速瞬间快得离谱:

“睡着了毕竟此时已经午后。你认识是你主子?那我岂不是捡了个公主?公主每日要午憩很说得通……别误会!我好端端在人店里吃饭,是你这公主娘娘自己牵着马走进来我记得见过她模样好像是在刘深纳采那日的宴席,我不知道她是谁但看见出手大方眼神懵懂孤孤零零的就知道是偷跑出来的大家闺秀,老马识途可谢谢它帮我把人送回去,这不刚好遇着你、更省事!别皱眉头,小姑娘皱眉头不好看,你让您那位军爷检查检查这好人家的姑娘我一根汗毛都不敢动!而且官眷诶!我一破走商的动人官眷是嫌我一家十三口通通活腻味了?”

身后亲事将小之扶稳了,冲她点点头。木棠弯了身子,有一阵子喘不上来气。张祺裕不以刚才那下意识的敌意为冒犯,一边给她打扇,一边耐心劝慰:“你都这样,府上快翻天了吧!主子丢了怎么都是罪过……嘶,你要不要,我给你寻个住处,你躲一晚?诶,这样也不好,但你不是奴婢啊,听我的,别死心眼,管他谁要罚你不认就是!都吓成这样了,人是你找到的,大功!将功补过嘛……让、让这位军爷——是自家府上信得过的吧——先送公主回去,也别让别人操心了。你才受过惊吓吃了风不能骑快马,我陪你,牵这老马回去。你骑着也行,我给你牵绳。”

话是这样说,木棠可不肯无功受禄,他二人就慢慢走着,单听张祺裕天南地北地胡扯瞎聊。他自己先抱怨三嫂,说是蓝田县一处货源出了点小问题,恰巧三哥又突然生了病,生怕三嫂家带人打起来,只能赶当天亲自出来跑这一趟。接着话头一转,又说幸运——阴差阳错救了位长公主,算木棠幸运。“才十几岁来着?这么小一点,就敢一个人跑出去追自个儿表兄,她难不成还真想上战场?啧啧,怕不是被杨珣惯坏了——这话我也只在你面前说,你别嘴上没把门,让长公主恨死我。欸呀,在那之前,我先会被大哥打死吧!”

他自己抖抖肩一个激灵,马上转过来严肃了神情:“所以、谁都不能说!得亏你府上那位军爷不认识我,要不……得是天大的罪过!”

木棠如何不知道张祺裕的言下之意是什么:他浪荡风流京城里素来出名,和长公主单独相处那会传出何等风言风语!小之尚未婚配,木棠省得其中利害,心下又要打起冷颤,她于是将话头扯开,借这得来不易的机会,先安慰安慰自己另一种噩梦:

“所以、张公子,您能不能劳烦,帮、帮长公主想想。你都猜出她是为了、殿下去的,你知道她担心殿下,所以,她的担心,是不是多余的?”

“这个,真不好说。”张祺裕将缰绳在手上绕两圈、再一咂么嘴。木棠被他闹得心慌,当下竟脱口而出:

“所以真会变天?等他回来、就像守陵那时候一样?可他为什么要去……这仗为什么、就不能不打吗!”

“你看看,你自己都这么聪明,一语中的了,我还有什么能说的?”他嘴上这样奉承着,接着拍拍扇骨,还不忘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不过,你对长公主这么忠心,这么着急要知道清楚,那我斗胆,不许嫌我话多、烦人啊!首先危不危险这个,肯定危险,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好处荣王殿下干嘛非去不可呢?图利嘛,他要是能一举解决燕贼之患,大功啊!还有什么可怕?再说这次的战事,你也觉得突兀,是不是?没来由啊!有人行刺荣王,没错。不能姑息养奸,也没错。但这仗到底为什么非打不可,为什么要急着开战?你说说?”

“不是皇帝想对殿下……”

“跟荣王殿下无关,不过顺道把他捎上了罢了。”张祺裕看她着急,便又摇起扇来,好循循善诱,“你也知道,朝中有世家和杨党之争。还有……上次茶楼里说过,我就不具体讲了。那上次也说,盟友这东西吧,不过一时利益罢了。有同盟之时,就有毁约之日。分分合合,绕不开的。”

“所以、是、世家……内斗?”

“对啦!”张祺裕猛一合扇,整出些轻响,“支持出兵的是哪些人?”

“我知道的,卫国公府——秦将军,然后老太师那边是朱将军……”

“反对的呢?”

“老太师、尚书令、楚傅莱国公,还有他的学生,上次来过的是刑部尚书。所以是他们在互相夺权?”

“谁和谁夺权?”

“太师和……太尉……”

“文臣武将之争嘛,历来如此。你说要边关当真和谐了,舞刀弄枪那些老将军不得闲得长青苔去?啊,虽然到底不至于不至于狡兔死走狗烹,但他们在朝中的影响到底是要日益的。所以他们巴不得打仗,越激烈越好。什么战争,那都是赤裸裸的功劳啊。功劳就是权啊!权就是钱啊!谁和钱过不去呢?”

“可、可打仗起来,会死人,会死好多人!”

“你还是太局限。你想想,要是真能挫挫燕贼的锐气,立下不世之功,他们可以安然躺着再过十年,那边关老百姓,不也可以安居乐业十年吗?上次说过,凡事不是非黑即白,不要钻牛角尖。这些武将是不是为国尽忠?是。有没有自私自利?也有。不矛盾嘛。人又不是铁疙瘩,哪能没些个私欲呢。为国尽忠的同时还能捞一笔,那可太划算啦!”

木棠闻言,不禁陷入沉思。她过去看问题是否过于绝对了?戚晋也说过,绝对的道德制约只在闺中有用,平日里、尤其是官场上,人人都撒谎,一举一动处处都藏着百八十种心思。但要说那些官老爷们是坏人吧,也不是。老太师那样对戚晋,他还是受万人景仰,是了不起的大忠臣呢;秦将军差点将戚晋害死,他还是忠良之后,是勇猛杀敌的打英雄呢!

她想得入迷,张祺裕就又要给她打扇,手上绕短了缰绳一时解脱不得,倒挣得那黄马长嘶一声,吓得木棠一个趔趄。张祺裕虚扶一把,将扇子还手别了腰间,咧了笑,没话找话:“说来我也真是不明白,王府啊,就算不是王府,长公主府吧,怎么就、这么寒碜的老马,竟还入得了长公主殿下青眼。诶,不过小孩子嘛,很难讲,是不是小的时候买的,养出感情了这都?”

“这是上个月才买的,也不能算是王府正经的马。”木棠将事情原委简单讲过一遍,忽然又有了个好主意。张公子门路广阔,何不托他追查失主?马匹老弱,主家必定不富裕,丢了马可是很大的损失,轻易担当不起。张祺裕痛痛快快打了包票,接着却马上补点说明:

“事先说好,估计多半是旅人所失所以不曾报官,那样的话几乎没可能找到失主。我也不是万能的,到时候可千万别怪我。”

“今日张公子能帮忙找回小之,就已经是大恩了!马的事是我多求了,怎么敢怪罪!”

她这样说,不管张祺裕如何退阻,还是认认真真行了大礼。对方马上扶她起来,满面的笑却怎么都压不住,一开心还满手的宝贝要往她荷包里塞。“蓝田玉料,稍微有点瑕疵,没什么都受不得!你今天太折腾了,回去指不定还怎么着呢!明日不还十五,中秋节,你拿着上虔金号来,随便找一家铺面换点钱,买点好的,吃的喝的的……我这不也是为了长公主带的铜板都……不说这个。到时候我有什么关于失主的消息,就让店伙计告诉你。”

木棠此刻是千恩万谢,回了王府是千叩万拜,等见了小之又是千言万语说不尽,时刻瞪圆了两只眼睛,恨不能十二个时辰不错珠地将她看紧。于是八月十五便变得无端漫长,她们自宫宴上回来,看够了太后娘娘的眼泪,又被临丹阁拉去——因小公子学会了说第一句话,又看薛绮照兴奋哭了半宿。睡下时已经很晚,直到天光已曙,小之仍旧睡得昏沉,木棠翻个身坐起、却从来睡意全无,本想趁这机会出门去找张公子,反复斟酌了却到底是绕回协春苑来。

无端地、她也想起自己的娘亲。

当日午后,是林怀章亲自寻来。他一开口,黑着两只眼圈的木棠简直要跳起来:

“和亲、小之?不是……什……出去说,出去说!”

她先是出了协春苑,觉得不大妥贴;又出了仪门,还是忍不住要东张西望;最后不用出乌头门,就能看见张祺裕歪着一条腿无所事事,他三人上了马车,就在巷子口上个薛家茶楼,关起门来,才终于能仔细说话。

“毕竟是、这样大的事……小之、文雀姐姐,还有段孺人……还是先问清楚了再说。怎么回事,怎么突然……”

“是听我父亲亲口说来。突兀也该是他燕国突兀。他们可汗估计也是真怕了,走投无路,求大梁援兵,又要称臣又要和亲的,后者拟定人选,正是宣清长公主。”

“宣清长公主虽然两头沾亲,不过到底不算是正统公主。舍掉她一个,换边境长治久安,很划算。”张祺裕侧支起一条腿,一副混混样子,事不关己地说起浑话来,“看来,咱们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这突然就,多了种伤感的情绪,都想哭了。诶你这没心肝的,我说我都要哭了,给我递个汗巾帕子啊!”

“你少来。”林怀章睨他一眼,又转回向木棠,“不会成功的。三国既然想打仗,就不会让她嫁过去。”

“……三国?”

“燕国火拔支毕要一雪前耻不肯称臣,咱们有朱家要维持地位与文官抗衡,难道楚国无人想看鹬蚌相争,做渔翁得利?”张祺裕插话进来,一挑眉毛,“不然,你以为刺客是谁派的?”

木棠倒吸口冷气:“是……楚、楚人?!”

“大差不差,是朱兆的手下。”张祺裕挺直了身子,认真道,“马主查到了,是朱府一个仆役家的。他那匹老马莫名其妙让他主子给要走,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去你说的、那盗马贼交代的客栈问了问,丢马的,是个楚人。”

“来……和朱家合作的?可为什么当时官府没有问出来?”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何况他要是敢说,只怕追究起来罪责不小。我不是官府的人,给的钱又够多,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咯。”张祺裕摇着腿嬉笑,好像对此颇为自得,“看来应该是朱家怕来谈事的那楚人被发现身份,出关不太好走,所以特意选了匹老马,应该还寻了些寻常衣衫,教他装成平头百姓。可是巧了,谁能想到呢,没想到就这么匹老马,才送过去,转眼居然还能被人偷了去。你说说,这盗马的,是立了大功、还是犯了大罪呀!”

“将功抵过。不是他,我们何以发现居然有暗度陈仓、参与其中。”林怀章接话道,“从前不知所谓的,如今全都一目了然了:之所以有刺客提前出手,因为人是朱家安排。他们只想挑起战乱,并不想真的行刺成功。那枚弃子,就是个警告。”

“可那万一暴露了,被发现其实是朱家的手下……”

“皇帝会替他们兜着。反正对他百利而无一害。”张祺裕说着,连连赞叹,“这刺客的招数实在是绝。一旦得逞呢,好事,帮助皇帝巩固皇位;失了手呢,分开来说:他们开始时装作是皇帝的人马,如果荣王信了,我朝内乱加剧,楚人得力,朱家武将也要受到倚重,浑水摸鱼,不亏;然后内里再套层燕人的假身份,这不就最近朝野上下吵吵嚷嚷的,都说要出兵,他们不还是获利,实在不行真被发现了,朱家——皇帝肱骨、文仪敬慎皇后母家;楚国呢,孝定恭皇后的母家,都是皇帝自家人——都是沾亲带故,皇帝哪肯丢自己的脸面?这是盼着此战起了便不休,最好连燕国可汗一并杀了,不扫荡了阴山誓不罢休哩!”

“本来大好良机。为襄助可汗声讨叛臣火拔支毕。待夺回西受降城,便和亲罢战。上兵伐谋,这群武人却只想烽火越旺越好,最好血流成河不可,人心可畏,何其可悲!”

“……但是、燕人、他们的可汗、真的能信吗?西受降城还在他们手里……”

“是在火拔支毕侄子手里。卫国公也是死在火拔支毕手中。火拔支毕是燕国前任可汗姻亲,与现在王座那位,有仇还没算完呢。”张祺裕侧过身来为她解释,“你别看他们燕人四处劫掠多轻松潇洒,那马背上的国家实际上最是动荡不安。安定不下来、又没有文化,除了打打杀杀就是打打杀杀,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马背上挣的所谓辉煌长久不了,最后还是逃不掉要衰落分散的命。不过他们本来也是部落混居,轮选个王,还镇不住四方。你不知道,阿史那一族上位时闹出多大动静。历来在可汗位上死于非命的,那都不下十人!要么他们可汗做什么要投降?是知道再这么胡搅蛮缠下去,坐看我朝进步,到了了他们迟早是个‘死’字。但这些话——今日所有话,你听过了都当没听见,都是绝对机密,说出去,谁知道哪天要掉脑袋。”

他神经兮兮说罢,接着却一反常态站正了身子,居然对木棠行下一礼。木棠从沉思中惶然回过神,接着又是一惊:

“所以为什么告诉我、这又是……啊!你、你要求我帮忙,让我?送长公主、去和亲?”

“跟我家商队一起走。正好要去燕国送货。商队里都是靠得住的人,也能瞒过朱家和楚国的主战派,随行有镖师,很安全。”

林怀章也向前一探身子,殷切道:“父亲已暗中与来求亲的燕人通了有无。他们会装作和谈失败打道回国。木棠,我知道这是个重担,如若能成,不说永保边关安宁,但至少边民能休养生息很长一段时日。眼下这一仗打不起来,能挽救数万人命!往大里说,若是三国合作,共同发展,那当真是大同,福泽万代!你……先同长公主殿下仔细说说,我相信,她是个深明大义之人。”

木棠一字一句听得仔细,她却久久没有说话。她想去,她当然想去,但她怕。她怕见到他,怕这么自作主张近乎胡闹的私下和亲;更怕做出这样重大的决定。和亲的是小之,她必得问问小之的意见——这本是推托之词,然而谁能知道,不仅小之没有没有半分犹豫,就连段孺人和薛娘子,也都一口应下、愿意放行。

“这可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儿。小之的这性子,或许去西域也更合适。”段孺人是这样说,“但是张家的商队靠不靠得住?不然我再安排人手一起跟着,以防不测。”

薛绮照则是把自己给儿子求的平安符拿出来给小之备上:“离家那么远,路途凶险,还是得佛祖保佑保佑。若实在危险,就去驿馆找咱大梁自己的官儿,咱不和亲了,回来就是,安全最重要,啊。”

只有小之自己一点不担心,她觉着自己是要去做一件足以彪炳千秋的大事儿,顺道还能见见表兄,可激动得不得了呢。初听到这个消息她便急不可耐地要回房收拾行囊,但这次的行动乃是绝密,关乎数万人生死、千家万户安宁,因是必得仔细挑选人手,订下万无一失的计划。小之等了一天、两天,等到开始泄气,外头才终于传话过来。一切纸上谈兵的,就这样当真即将成行。

出发的这一日,木棠永远铭心刻骨。天还黑着,王府的侍卫先去放行囊,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段孺人和薛绮照站在门口的灯影里,小之拍着手,在马车旁蹦蹦跳跳。

有蝉在叫。

她捏着袖口,咬着嘴唇,直愣愣地望向前方。这是如此浓稠的夜,如此孤单的夜,如此清幽的夜,如此喧闹的夜,仿佛不会结束。

仿佛不会再来。

马车缓缓启程。她掀起车帘,角门的灯火引燃了一隅天空,清风中已有了些许凉意。她算起日子,眼角不知为何有些湿润。她要赌上一切、抛下已经吃饱穿暖的人生,去迎接猝不及防的坎坷,就从今日,九月初一。

有叶子落了,秋天当真来了。

车轮滚滚,载她奔赴一往无前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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