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茹檀目光晦涩,但手中动作不停。
她取一茶勺的茶叶放入紫砂壶中,待水煮沸,将陶壶中的沸水倾倒于茶壶里。
壶中水漫出来,顺着茶盘上一条三寸宽的细长凹槽向桌边流去。
然后流入了用竹子做的机关里,机关精巧,水流过时竹子方向变换,恰好撞击到悬垂的铃铛,发出一声悦耳的‘叮铃’声。
竹子盘旋而下,水流也跟着转着圈向下流去,地面上放置了一个外形不规则的石盆,盆边有一个木制水车,水流经过时,水车骨碌碌转动起来,随后水便淌到了石盆里。
苏茹檀又重新煮了一壶水,但水刚刚烧热,便抬起铜壶倒入紫砂壶中。
“其实‘长安’不是一种茶,而是一种泡茶的方法。第一遍用沸水冲泡,第二遍用温水,沸水与温水相和,才是…长安。”
苏茹檀给南荣婳和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沈临鹤各倒了一杯茶,“我父亲便是那‘沸水’,他读书多,脑子里条条框框也多,若是个藏事的倒还好,偏偏他心直口快,总是惹祸上身。”
“我母亲就是那‘温水’,她在世时,我父亲听她的,脾气尚能压一压,可自从我母亲去了,父亲他更加急躁,身边的学生没有几个不被他骂得狗血淋头的。”
“长安…”苏茹檀苦笑一声,“果然不再长安。”
她的眼眶又变得通红,一脸希冀看向南荣婳,“我…可以见我父亲了吗?”
南荣婳轻轻啜了口茶,然后便顿住了…
与预想的清香不同,茶水入口竟苦涩蔓延。
南荣婳神色未变,将茶杯放回到桌子上。
“苏姑娘,”南荣婳开口,声音温和,“你父亲…已转世投胎去了。”
“什么?!”苏茹檀一脸惊讶,不自觉站起身,而后察觉到失态又缓缓坐了回去。
“父亲他不是要见我吗?为何却走了?”
苏茹檀聪慧,琢磨了一下问道:
“莫非与那日在知意楼他突然消失有关?”
南荣婳点点头,“不知苏太傅遇到了何种情形,他回来后只来得及让我转告你几句话。”
苏茹檀的手紧紧抓着桌边,急切道:
“姑娘请说!”
南荣婳看着苏茹檀的眼睛,眸色沉静。
“苏太傅说,文相羽不是良人,让你尽快与他一刀两断。”
苏茹檀一瞬间浑身发冷,她满脸的不置信。
“不可能,不可能啊!”苏茹檀缓了片刻,一脸怀疑地看向南荣婳,“南荣姑娘不会是在诓我吧?”
苏茹檀目光望向一旁的沈临鹤,“沈少卿也是知晓的,我父亲在狱中托人传话出来,说危难见人心,只要相羽对我如往日,他便同意我俩的关系!”
南荣婳向沈临鹤望去,沈临鹤看着她点了点头,“传话的是我的人,不会有错。”
苏茹檀面上带了一抹隐忍的怒色,“相羽说过南荣姑娘不可信,我还说他草木皆兵,没想到,南荣姑娘确有些异能,但不知为何却要用这异能,诓骗我一个小小的罪奴!”
苏茹檀起了身,朝沈临鹤快速行了一礼便朝外走去,就在她的手要触到房门时,忽听身后南荣婳轻轻喊了一声——
“泱泱。”
苏茹檀的手停在半空,如同时光凝滞了一般。
泱泱啊…那是小时父母唤她的乳名,她已许多年不曾听过了。
苏茹檀的眼泪一瞬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滴落下来。
南荣婳依旧坐在茶桌边背对着苏茹檀,她并不抬头,只又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苦涩的茶水。
想来苏夫人还在世时,这‘长安’应是甘甜的才对吧。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南荣婳手指轻抚着茶杯,缓缓说道,“苏太傅和苏夫人应当是希望苏姑娘不依附于男子,做个高尚坚贞、风骨卓然之人吧。”
苏茹檀再顾不得其他,垂下头掩面哭泣。
房中很静,只有一声声的抽泣声。
沈临鹤与南荣婳默契地没有打扰。
其实苏茹檀方才对南荣婳所说反应那么强烈,甚至想要夺门而出,不是不相信南荣婳。
而是害怕面对现实。
苏太傅原已同意她与文相羽,而偏偏死后却又改变了想法,难保苏太傅不是知道了什么关于文相羽的事。
抽泣声慢慢停了,苏茹檀深吸了几口气,她擦干眼泪回过头来面向南荣婳。
虽眼睛哭得通红,但眼神已是清亮坚定。
“不知父亲可有告知南荣姑娘,发生了何事吗?”
南荣婳轻轻摇头,“尚未来得及相告,但直至上次在知意楼时,苏太傅还未提及此事。”
“所以,我猜测,苏太傅的魂魄消失的这段时间,他定是发现了什么。”
苏茹檀重重点了一下头,而后朝南荣婳和沈临鹤行了个大礼。
沈临鹤一偏,躲了过去,而南荣婳神情淡然,结结实实受了这一礼。
苏茹檀直起身,她的腰身挺拔,如同以前仍是世家贵女的时候。
“茹檀知晓父亲的意思了,我…这便同文相羽做个了断!”
苏茹檀转身要走,忽的想起什么来,又回过头来对沈临鹤说道:
“他先前总是提及沈少卿。”
沈临鹤抬眸,目光一凝。
“他话里话外,对沈少卿的能力颇为赞赏,也…对当年沈老国公没有登临帝位很是可惜。而且据我所知,他不光在京中学子中地位很高,还与其他郡州的学子联络频繁。”
苏茹檀垂下眸子,“若沈少卿和南荣姑娘要查,倒也可以查查这些。”
说完,苏茹檀便出了房门。
南荣婳眸光一转,看向沈临鹤。
沈临鹤思考良久才语气轻缓地说道:
“相羽与学子们联系频繁,这事刘巡之前就告诉过我,可相羽是苏太傅的学生,而苏太傅学生遍布大庆国,相羽又喜好以文会友,所以我并没有在意,只以为他们书信往来,谈诗论茶。”
沈临鹤抬头,对上南荣婳一双幽深的眸子,苦笑一声道:
“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