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禅视野中的光线倏然暗下,灵与肉像被篦子隔开一样各在两处。
对方摁着他眉心,微眯的双眼中目光幽冷。
“樊璃骨头是怎么断的?”
“被马蹄、踏断……”
大片散云在九天上疯狂涌动,阴沉沉的盖住日光。
跪在地上的人脸色灰白,失神的视线落在虚空。
死寂的空气里,低沉嗓音切齿发问。
“你当时在哪?”
“我在徐州城外。”
“你在那做什么?”
“去,找他……”
谢遇:“你没带他走?”
眼泪闪下脸颊,青年喉间哑涩着怔怔说道:“我慢了一百步,带不走。”
“还有呢?”
“敌兵包围了他,他……”
那剐心的画面浮现眼前,樊璃倒在谢遇身上紧紧抓着那块佩玉,马蹄从他手臂上踏过去。
咔嚓——
那是樊璃骨裂的声音,远处有撕心裂肺的哭喊朝他奔来,他听不见,他只知道谢遇死了,那时世界暗无天日,他用那单薄的身体护着谢遇的尸体,眼角泪水滑进两人的血液中将其冲淡。
他望着谢遇,嘴唇轻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但那口型似乎是在呼喊对方的名字。
谢遇,谢遇……
魂兮,归来。
他趴在谢遇尸体上无声招魂,一尺外的战马跑得人眼花缭乱,下一刻,马蹄高扬着朝他腿骨踩去——
跪在地上的人霎时间双目充血,声线破碎嘶哑:“他、他倒在、”
“小将军!”副将找了半天才从马厩这边看到谢禅的背影,急忙跑过来:“山南道出事了,得赶紧走!”
审问被迫中断。
谢遇沉眸起身,看着鼻青脸肿的胞弟。
他收手时谢禅蓦然回魂,手撑着地面大口大口的喘气,怆痛的心口扯着眼泪不断滚下,他像缺水的鱼一样拼死在呼吸里挣扎。
快步跑来的副将吓得一慌:“怎么又想起樊璃了!”
宿碧庄的管家奇怪道:“想起樊璃就变成这样?这分明像是得了大病,没请大夫瞧瞧?”
副将自知失言,揪着眉没再答话,只将随身带来的安神药倒出一颗急忙给谢禅塞去,捂住他口鼻等他缓下来。
良久,谢禅低喘着抓住副将手臂站起身,抬目看向那转身飘走的亡灵。
身上的伤在副将和管家过来之前便离奇痊愈,好像那顿毒打审问都是自己的错觉。
忽然,那飘浮在半空的人顿住脚,侧目看向谢禅。
低沉的话音顺着风声从对面传来:“收好你那些心思,记住,这是家规。”
“五十棍杖。”对方收走目光,“平了山南道的叛乱便回祖祠领罚。”
谢禅垂头不语。
旁边的管家一低头看到地上的血迹,问道:“哪来的血?”
谢禅没说话,翻身跨马径自冲出去。
副将策马跟上,见他向延年里跑,慌忙道:“将军!小将军!祖宗!山南道还等着您啊,这是要做什么?!”
谢禅扬鞭不辍:“回祖祠领罚。”
*
翌日,雪意掮着一大袋零嘴站在安定院,望着樊璃:“我以为你死定了!”
樊璃坐在屋檐下:“我可好着呢!大老远跑来咒我,你走,绝交了!”
雪意抽抽鼻子,抹掉眼泪蹭到檐下:“没咒。我今早去书店买纸才知道谢家那魔头回来了,昨天定是他叫你去宿碧庄,他可打你了?”
樊璃抱着小狸花:“我一去,他就像饿死鬼一样,一口一个小孩儿一直吃一直吃,吃了不知道多少人,我都没管他。瑶光都被他的吃相吓坏了,只有我坐得笔直,没看他一眼。”
“后来他又叫人上菜,上一道菜就杀一百个人,我也没管,自己拿着筷子,很平静的吃了这顿鸿门宴。”
雪意唏嘘不已。
两人头对头凑在那蛐蛐谢禅如何如何的毁天灭地、杀人如麻。
瑶光站在木棉树下听得憋笑,将手中的米粒喂给枝上的喜鹊,眼皮一斜,朝院门瞧去。
“……”府医立在门边一言难尽的望着樊璃,拎着药箱过来:“一顿饭杀一千个人,那这大楚的人得死干净。”
樊璃:“我和雪意说话,你少插嘴。”
府医将药箱放在他面前捡了把椅子坐下:“手。”
樊璃吸吸鼻子,把手递去。
他上昭陵睡了一夜,又去宿碧庄受了点惊,本来昨天都好好的,今早不知怎的却有些着凉发热的症状。
瑶光担心不已,一大早便去请府医,府医硬生生拖到中午才来。
樊璃:“好疼,你把我经脉掐断了!”
雪意小声说道:“是我,疼么?”
樊璃:“……原来是你啊!我还说是哪个庸医呢,不疼,就是捏到我麻筋了。”
雪意收了手好奇的问府医:“怎么从脉象上看病啊?”
府医冷淡道:“想学?”
雪意喜上眉梢:“我能学么?”
“能,先交一百两学银。”
雪意一时兴起、立马作罢,一边给樊璃喂零嘴一边和他谈话:“昨天你走后谢禅也来延年里了。”
樊璃登时坐立不安,脸色都变了。
雪意瞅了他一眼:“急啥?”
“急谢禅!他不会是后悔了来讨银子的吧?瑶光姐姐快去把银子藏好,到时候他来了我可一个子儿都没有!”
瑶光笑道:“他已经走了。”
樊璃又坐安稳了,转而数落雪意:“雪意臭男人,早说他走了多好,平白又吓我一跳。”
雪意急声道:“再说我臭男人我把零嘴带走了!”
樊璃耷着眼皮:“二二臭男人。”
瑶光在树边笑说道:“昨日谢禅去领了五十棍杖就走了,出来后骑着马站在王家大宅子外面,拉满弓一箭射进王家,箭簇扎在影壁里拔都拔不出来呢,这厮倒是有把子力气。”
雪意连忙问道:“他不是将军么,怎么去领棍杖了?这五十下不得打个半残?”
樊璃:“谢玄安跟他合不来,就叫他去领三十棍杖……怎么又多出二十棍?”
身侧有冷风从里间掠出,谢遇抬手接过钦天监烧来的通灵信,站在阳光下对樊璃说道:“族法三十,家法四十,不守礼法五十。”
小狸花在樊璃怀中懵懂道:“不守礼法,是说他做了坏事么?”
谢遇捏碎通灵信:“他惦记别人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