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谢遇解衣的手顿在腰际,缓缓将樊璃身体摁在胸膛,抬眸看向长天。
樊璃靠上对方胸口时低眼,视线朝那截森白色腰腹扫了一圈。
倒三角一样的上身肩宽腰窄,腹肌精悍、结实、纹理流畅,据说世人生前是何模样死后就是那样,所以眼前这片森白的心口上有长戟洞穿留下的不规则痕迹。
这应该是长戟刺入谢遇心口后、硬生生旋了一圈所致。
因为银甲太过坚硬,所以转动时银甲、长戟像两把硬碰硬的钢刀,得下重力、死力,这才能一寸寸的割破硬甲。
两前一后的三把长戟同时发力,利刃在他体内转得越慢,心口上的软肉就碎得越彻底、越疼,那种痛法,应该比樊璃回府那年秋天还痛吧?
浑身骨裂的孩子睡在担架上,被人抬着走上回京的路,浑身像有钢针乱扎,以至于他最初的记忆就是疼。
半身不遂的小少年昏睡着,意识一次次的痛昏在那断魂路上。
断骨和心裂,不知道哪一个更疼。
如今谢遇心口上这些伤痕被黑色的阴气覆盖,像凶兽纹身一样狰狞邪恶。
心口下方的腰上有几条刀伤痊愈后留下的蜈蚣纹,无声昭示世人眼中的大将军并不只是徒有美名的芝兰玉树,他战功卓着,所有功勋刻在史书、武庙,也刻在身上。
“怎么停下了?”樊璃指尖轻压在谢遇心口摸着那块黑纹,“这种事得在你情我愿时趁早办了,不然我突然改变主意,你再继续下去就是强迫、犯罪。”
谢遇在他眉心落下一吻,托着他腿根抱起来朝城内走去:“外面有变动。”
*
梦境外,小院里有陌生的阴气冲上九霄。
空气荡开的一瞬间,小狸花奓着毛从床上蹦起来:“有大鬼来了!”
“嚷嚷什么?阎王来了都得吃我一爪!”大黄一爪子把小猫摁趴后警惕的蹿下床尾,龇开利爪猫着身悄然向门口伏去。
门外空间扭曲,沉重的开门声从混乱的气浪中荡着圈扫向四面八方,这一夜满京阴物、灵怪一个个惊然望向侯府,钦天监的半百老人在动荡阴气中闭目静坐于观星阁,青年道士快步踏上阁楼。
“师父——”
老人语速极慢的说道:“玄安该修心了。”
谢玄安躬身立定:“那两位没颁敕令就窜出来,不仅弟子,连几个师叔都吓了一跳,以为他俩是冲咱们来的,这会儿正设坛请祖师爷降神。”
老人缓缓撩开眼皮:“怕甚?天塌下来先压个高的,金龙池那位没动静,咱也莫慌。”
谢玄安稍微定心,疑惑道:“阴司勾魂之前,向来是敕令先行,如此各方城隍才不会自乱阵脚。那两位干了也不知道有几百年了,怎么突然不讲规矩,莫非是故意的?”
师徒俩正说着,一声嘶叫惊然从侯府方向窜出来,凄厉的在天穹下撕裂开。
“跑!”
“勾魂使来了!快跑!”
这嘶哑尖刻的吼叫声夹杂在那道开门的轰响中,数万以计的阴物如被巨鲨袭击的鱼群,瞬间惨叫着四窜躲命。
“妈呀躲哪啊!”
“阴司界门无故洞开,铁定是勾魂使来抓鬼了,都跑!都逃命去!”
“勾魂使一钩子就能让咱们粉身碎骨,跑快点,慢了就被谢必安、范无救炒成臊子吃掉了,嘻嘻——”
鬼怪们怪异的尖嚎哭喊在那声闷沉的界门重响中沸乱楚京。
一众门阀大族的门庭前,石狮子惶恐的睁开双目缩紧脖子做了个刨地的动作预备跑路,皇城里千百只脊兽不安的在宫殿上骚动。
青龙门的四根盘龙柱上,四龙抬尾骤然砸地。
“轰——”
石龙砸尾的震动波随着一声龙吟响彻十万里楚天,阴司界门在龙吟声中彻底洞开,一黑一白两人踏着黑色雾气,从光线阴森的黄泉路朝人间走来。
白无常指尖捻着一道阴气挥出。
阴气在他的心念下如罩子般圈禁这西脚院,于是森厉的地狱界门就屹立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没让一丁点鬼气跑向人间。
白无常收了手弹弹衣袖,轻笑着向龙池里的病龙说道:“真龙莫慌,小人是受十殿委命,为谢大将军破障的事来人间走走,不干其他。”
醇雅嗓音落在金龙池中,疲惫不堪的金龙像被抽走了龙筋一样,有气无力的伏在龙椅上。
“谢必安,若不想看人间生灵涂炭,即刻关上界门。”
白无常笑得如沐春风,弹指关上界门。
吱呀的沉响声中,他抬腿跨上小院台阶,唇边话音隔着半座京城落在金龙池。
“听声响真龙似乎撑不久了,难为你大限将至了还惦记生灵。”
旁边的黑无常冷声道:“到了,闭嘴。”
白无常笑了笑,顺势止住话题。
一黑一白并肩穿门而入,长靴齐齐踏进屋内时,侧方突然窜出一个炸毛团子嘎嘎两下朝他俩挠上来。
肉爪垫落地的声响里夹杂着利爪挠破地皮的动静,飞溅的碎石屑中,两位勾魂使的脸颊缓缓滚下三条黑色液体。
黑无常冷眼看向大黄:“孽、畜!”
白无常笑容僵冷的用那双漆墨眸子盯住大黄猫,笑容忽然一凝,他脸色古怪道:“怎么变成猫了?人世喧哗,光是伶官坊的五音十二律就该把你耳朵疼坏了吧,小白泽。”
大黄猫两只前爪带着一层黑稠阴气,那是它挠破黑白无常的脸留下的证据,这要是拿去阴司,高低得判它一个妨碍公务的罪打十个屁股。
它龇牙咆哮着问:“来杀樊璃还是杀我?杀樊璃先问谢遇,敢动我就找京师城隍、北斗星君、太岁、贪狼、商汤、祖龙、灶王菩萨收拾你们!”
黑无常:“闭嘴。”
白无常:“你人脉还挺多。”
大猫弓身如刀,准备再扑上去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
背后阴风一动,大猫脖子一缩,被谢遇拎着后颈丢去床上,道:“看着他。”
大黄揣着四爪守在樊璃枕边,臭着脸目送谢遇和那两个勾魂使出门。
“会出事么?”小狸花小心的团着爪子过来,看了看樊璃:“三个大鬼,樊璃可怎么办啊?逃也逃不掉了。”
大黄冷酷的舔着爪子:“阴司不干预凡人命理,暂时死不了。”
小狸花担忧道:“那以后还是要死的啊,谢遇得破障呢。”
大黄抬爪在小猫头上猛猛一敲。
“蠢货!樊璃差点把身子都给他了,他再杀樊璃就是负心汉!”
“……”小猫迟疑道,“不是只亲过嘴么?”
“少问!”大猫一脸不耐的盘上枕头,没好气的冲熟睡的樊璃骂咧:“要活命就赶紧学点勾引人的本事,每天光想着零嘴,出息!”
*
小屋外黑幕连天,九州八荒,只有一颗寒星光华流烁,狠狠在巨幕上凿开一抹针鼻大的天光。
星照下,谢遇站在黑白无常对面,黑白无常微微低头。
白无常恭敬道:“这番十殿已知晓大将军破障艰难,特遣范无救来助将军一臂之力。”
谢遇:“把楚氏的卷宗给我。”
空气沉顿一瞬,白无常沉吟片刻,将楚氏的命理卷宗从空中拽出,双手呈给谢遇时手有些发抖。
旁边的黑无常抬起黑靴悄悄踩他一脚,传音:“别露怯抖手。”
白无常传音回道:“你声音也颤。”
“我嗓子痒。”
“我手酸。”
黑白无常传音问候对方时,谢遇翻开楚氏的卷宗。
生死簿失灵后,每个人一生的罪孽功绩事无巨细,都由他们身边的庇护神记录。
庇护神公正磊落,落笔时绝无偏私隐瞒,所以这卷宗的功用和生死簿是一样的。
楚氏的卷宗以金字刻就,当头一句是姓名籍贯把生辰八字,后面是她平生的种种事迹,七岁丧母,九岁被撵出父族,十岁被温洋带走,十五岁以温洋义妹的身份入魏宫为妃,十八岁封贵妃,二十岁封后。
后面的字突然中断,代表她的庇护神死在了她二十岁那年。
传闻魏后二十岁死在大火中,她既然能逃出生天,想必是庇护神替她挡下了生死劫难。
卷宗末尾是十殿盖的敕印。
敕印下是一行朱批:该女与陈郡英灵谢遇尚有宿怨牵扯未清,悉数功过转让其子,准令谢遇杀之破障。
谢遇从卷宗上抬起目光:“中间的缺漏,阴司不替她补齐?”
“每个人的卷宗只有庇护神能写,庇护神一死,就连十殿鬼王也无法在卷宗上刻字,所以这是它没法和生死簿媲美的地方。”白无常答道,“不过楚娘娘后来的事迹大家有目共睹,抗击魏军,镇守徐州,二十七岁薨逝。”
谢遇垂着眼皮合上卷宗:“她死后,为何以魂魄入宫刺杀王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