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怎么樊璃在,你就不说话啊?你怨气怎么这么重?你怨气为什么这么重啊?不应该啊,你说话。”
谢遇不说话。
少年睡过去时,谢遇拨开对方的衣领,望着那颈前的玉坠。
三三凑过来看了一眼,仰脸说道:“这块玉他是不许别人碰的,连雪意都不行。你悄悄的把手松开,我不告诉他。”
谢遇指尖在玉上轻轻摩挲。
三三挪起屁股,窝到樊璃心口上。
它伸出爪子摁住玉,不准谢遇再碰。
“这玉一定是他娘亲的遗物,他很爱惜的。上个月雪意碰到玉,他就把雪意骂哭了,我把他骂了一顿。”
“……”谢遇望着玉坠上的树纹。
这玉是他十六岁时叔父赠给他的。
他当时把玉挂在腰上,走动时玉佩和流苏轻晃,引得浙东少年争相效仿。
可他的玉怎么会在樊璃这里呢?
他记得自己领兵北上时,派人把樊璃安顿在琅琊了。
一个七岁的小儿如何能横跨山河,去徐州城前拿到这块玉?
三三护住玉,却又见谢遇把双指摁在樊璃额上。
小猫呼喝一声:“你又要吓他!”
少年翻身把猫薅到怀里,模糊的低语一声:“别骂了,睡觉。”
三三说道:“你别睡啊,他要去梦里吓你了!”
厉鬼破障有两种方式。
一是直接蹦出来把对方吓个半死,然后忏悔烧香,杀掉。
二是去梦里作乱,让对方被梦里的鬼怪吓个半死,然后忏悔烧香,杀掉。
总之一个厉鬼出于本能,最后都会杀掉仇人破障。
三三想到这,就把爪子搭在谢遇袖间,勾着袖子将他的手从樊璃额上拽开。
“再等等我吧,杀错了人你也要受罚的,你听进去了没?听进去了你就点头。”
谢遇没则声也没点头。
三三:“他都睡着了,你也不说话么?”
谢遇并指,再次摁住樊璃额头。
三三:“你又不是哑巴。”
谢遇进了少年的梦。
那梦里一片灰白。
漫天乌鸦在阴沉沉的天上盘旋吼叫,把十里山峦吵成了一只只缩头乌龟。
银甲,鲜血,死尸。
樊璃看不到的光亮,都在这梦里了。
那青年跪在血泊中,满头长发披散到腰际。
他撑着长刀,要站起来。
犟种。
就算站起来了,又能做什么呢?
你伤成这样,活不了了。
樊璃望着对方,突然愣了一下:“诶?”
那从来没站起来的人竟像诈尸一样,一把扯掉身上的长戟。
然后将这三把鲜血淋漓的利器丢开,缓缓偏头,朝他看来。
樊璃心口突突一跳。
他下意识急退一步,退后时捡了把长矛抓在手里。
“别过来啊!”
“咱俩在这里待了十年,没情分也有缘分了,你要是过来我就出招了——”
他不断退,退到百步开外,隔着一片尸体和谢遇拉开一条楚河汉界。
谢遇咂摸着“没情分”这三个字。
樊璃两岁就跟在他身边,被他娇生惯养的养到七岁。
原来在对方眼里,这叫没情分么?
十年后的今日再相逢,当年追着他跑前跑后的小童长成了少年,拿着一把长矛对着他,让他滚。
这还真是讽刺。
他听着樊璃的叱骂声,想起这人小时候顺着他膝盖往上爬,抓着他的玉窝在他怀里啃来啃去的模样。
玉仍旧是那块玉,樊璃却变得像另外一个人。
你怎么变得这样薄情?
让人连手下留情的机会都找不到。
谢遇一把甩掉手上的鲜血,抬脚向少年走去。
*
樊璃一晃神,那银甲青年便来到身前。
啪的一声裂响,手中的长矛被对方折断。
他攥紧半截残矛妄想逼退对方,残矛却在转瞬间灰飞烟灭。
沾满鲜血的手扣在他脖子上,对方压迫性的俯身,与他视线平齐。
血色双眸冷冰冰的凝视他,眸中翻滚的情绪是怨还是恨,他都看不懂。
樊璃窒息间碰到对方心口上的血洞,狠狠屈指要抓下去。
却在用力时突然停下。
他嗅着谢遇身上的冷冽梅香,视线下垂,盯着那血淋淋的心口。
他的手抵着这片血肉模糊的心口,指尖染了一片濡着湿意的猩红。
这血是冷的,冷得像秋日里的碎霜。
“我一个瞎子,你欺负我有意思么?”
樊璃蜷着手指,放手,低声道:“莫不是看了你十年,把你看恼了?”
对方不说话,扣在他的脖子上的手慢慢收紧。
樊璃剧烈的挣动起来。
他拳打脚踢,冲对方吐水口。
他把青年惹火了,脸颊肉被对方死死掐住。
樊璃忍着痛忽然笑起来,直直瞧着对方。
“你跪了十年,我还以为你只喜欢跪呢,原来摸脖子捏脸你也喜欢啊!还想做什么香艳的事,趁这里没人看到,咱一并做了吧。”
“咚”的一声闷响。
对方屈起指节,重重的弹到樊璃额上。
樊璃低着头沉默下去,良久分开唇瓣轻声质问:“你有病么?站起来了就打我。”
“别打行不行?我以后不看你了。”
谢遇没理会他,甩手把他丢进一个个离奇恐怖的幻境里。
那幻境又叫梦中梦,也就是一个梦里套着无数梦。
梦里无一例外都有鬼怪猛兽,把人吓够了就丢去下一个梦里继续吓,直到把人吓到疯魔癫狂、吓到那三簇阳火虚离为止。
谢遇把樊璃丢开,自己则站在这阴沉天际下,往四野看去。
他四处走动,一一辨认着这些或倒或立的士兵。
这是樊璃的梦境,他没记住的脸就没有五官,于是所有人脸上都是一片空白。
谢遇检查完了,没看到他派去琅琊的那两个亲卫。
那就说明带樊璃去徐州的,并不是那两人。
他抬眸望向城门紧闭的徐州城,穿墙而过,向城中走去。
街道上空无一人。
城内所有建筑牛头不对马嘴,像硬生生拼凑起来的玩具。
八爪鱼似的大宅院旁边,一座三角形的高楼平地拔起。
高楼顶端有个坐在莲花上的道士雕塑,那泥塑的道士和樊璃放在柜子上的玩具人偶一模一样。
高楼对面的佛寺门口摆着糕点摊子。
佛寺里供着猫猫的金身佛像,金像上歪歪扭扭写着“樊离”俩字。
他该是忘了“璃”字怎么写,就把名字里的“玉”给遗漏了。
谢遇长身踏出寺宇,分神往幻境里扫了一眼。
“……”
那本该被吓到抱头鼠窜的人,此时正歪着头站在一只女鬼面前,眨巴眼观察对方。
“你怎么长得这样、这样丑啊……那我也是这样的不成?你怎么不呜呜了呢?说话啊,我也长得像你这样?”
狰狞恐怖的女鬼眼皮一抖。
樊璃又盯着她脸上的两行血泪。
“你这个……泪沟,我也有么?”
他说着,伸出爪子要摸摸女鬼的脸,却在即将摸到女鬼之前一下子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