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子偷走了林逋的三部书。那三部书正是陈抟老祖毕生心血所聚,但呆子没有得到他的传授,也没有得到林逋的传授。林逋是不会传授他的,因为林逋没有找到老祖要他找到的人。老祖曾经说过,如果没有合适的人选,宁可不传。
呆子只会读。他在杭州府的监牢里用了十年的时间读那三本书,后来又在指挥使司狱里读了十年,但这两个十年他读得不一样。
书里写的东西太难了,识字得益于林逋偶一为之的教授,凭他父母认识的那几百个字,呆子无法获得阅读一本书的能力,但林逋爱看书,林逋也爱自己写书。当林逋发现呆子爱读书的时候,就高兴,当他发现呆子竟然认真地读林逋自己所写的书,当然就更加高兴。他还不明白呆子为什么会喜欢读书,明明读不懂吗!但心血来潮时便教他识字,所以呆子认识的字比父母要多得多,多到足可以将一本普通的书完整地读下来,对此他的父母竟然一概不知。
可是要读陈抟老祖留下来的三部书,对于呆子来讲太难了。实际上林逋对于老师的三本书也有相同的感觉。莫说那里面时而会有生僻的字不认得,即便全部认得,那些拗口诘屈、艰深晦涩的语句他也完全不懂。
呆子之所以是呆子,因为他有着常人没有的决心,有一份常人没有韧性和耐心。他不认识的字,没有人有可能就认得,于是他就主观地把它当作一个自以为对的理解,然后再赠给它一个读音;但凡理解不了的句子,他就把它们背下来。
因为有呆气,所以他更执着,坚信只要有决心,有一天,这些他不认识的字,这些深奥莫测的句子终究会主动向他敞开大门,那时他将全面贯通,然后……
他就可以像林逋那样,把明亮的月亮悬挂在夜空的某处,让它的银色光芒始终照耀着大地。
因为他始终把三本书当成宝物一般珍藏,终于引起了看守的注意,那些人相互传递着这个呆子关于读书的笑话:我们牢房里有一个呆子,他很可爱,每天从来不说话,除了吃饱睡觉,他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看守们带着好奇心观察着呆子,其中一个看守在大家的怂恿下,终于找到个机会偷偷地拿走了呆子的一本书。
当几个看守认真地研究了这本书之后,他们面色凝重,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得懂,至于那些好多不认识的字则干脆让他们相互嘲笑起来。于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人决定,要把这本书拿去给他所居住的村子里最有学问的人去看看。
村子里这位德高望重的读书人只翻了几页,就断定这是一本道教的经书。但他还是觉得找自己在钱塘县里的同窗研究一下,那个人是县里公认的最有学问的人之一。
同窗怀着极大的耐心,坚持读完了一半后,就完全赞同他的观点,这只不过是一本市面上很少见到的道宗经书而已,如今道教大行其道,这让信奉儒家孔孟之道的读书人很有些不以为然,竟然连皇宫里都经常可见道士的身影,唉!圣人悲哀!
于是,这本书终于又回到了最早偷书的看守手里,因为呆子这些天疯了,他一改往日常态,每天不吃不喝,更加不要睡觉,只是用头去撞那扇圆木做成的栅栏,嘴里只说“我的书!还我书!”
看守担心这个呆子真的会把自己撞死在那里,因为有一个木桩上出现了血迹。他答应第二天一定把书帮他找回来,当天晚上他连续走了两家,才找到那本书。
呆子很幸运,因为要不是其中一个人的小女儿想临摹那本书上的几个字,只怕这本书很可能会被其中某个人丢在哪个角落里了。谁也不会把一个呆子爱看的东西当作回事,何况这还是一本连读书人都不爱读的书,何况呆子还是一个犯人,尽管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
自从有了这次“丢书”的风波,呆子以后只把书用腰带捆在腰上,他时刻也不要那三本书离开自己。看守的军汉们看到呆子腰上那鼓鼓囊囊的样子时,都把这件事当成另一个笑话来讲,他们给了呆子一个绰号,因为天天喊“呆子”,早就喊得厌烦了,所以大家都把他叫作“书虫”,据说这个文雅的外号是那位县里最有学问的人给起的。
呆子拿书当宝贝,不是因为他爱读书,他已经从书里找到了能够定住月亮的方法,只要有月亮经过窗口的夜里,他就要试一试,每次月亮都会乖乖地悬挂在那里,让这个本来阴暗、潮湿又有些臭气的牢房里整夜都沐浴在银白色的朦胧中,这一夜,呆子就会睡得无比香甜。
三本书经过他十多年的翻看,早就破烂不堪。夏季的杭州特别潮湿,尤其是牢房里,加之呆子身材肥胖,他更爱出汗,书上的纸页终于张张破损得不能再读了。
呆子一点都不担心,他反而很高兴。因为三本书上的每一个字他都牢牢地记在了脑子里,现在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会把它们偷走了。
呆子在牢房里过得很满足。他不用整日为吃食而东奔西走,也没有人来打扰他,这不正是他希望的吗?每日里除了吃饱和睡觉,他就坐着或者躺着,然后把那些书在脑海里一页页翻开来读,那些书,那些字永远都那么干净新鲜。
然后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呆子不仅能够定住月亮,他发现自己还可以做很多的事情。比如他可以让自己变得小一些,小到可以轻松穿过那扇小窗;还可以缩短距离,如果他想,他就可以极快地到达他任何想要去的地方;或者……可以进入人的躯体,兴之所至,他就进入到看守他的任何一个军汉的身体里面去,他发现这些人的身体大同小异,他们身体里面都一样温暖,血液在相同部位的细长的管子里流淌,心脏在相同的位置不停地跳动……
呆子还可以做很多事情,但要慢慢来,因为他要把读到的文字一点一点地理解起来,很多文字他都理解,但当它们组合在一起的时候,意思就变得模糊不清了,或者可以有很多层意思,呆子最不缺少的就是时间,所以他非常惬意地过着这种日子,他在摸索、寻找、探求,或者是试验。
可是,太难了!真的太难了!渐渐地,呆子觉得时间过得有些快了,以这样的速度,他恐怕到死的时候,也还读不懂书里的一小部分。
他被转移到了禁军指挥使司狱里,一开始,牢房里经常会有伙伴跟他一起,但那些人太吵了,他们会经常嘲笑或者欺压他,但这无所谓,关键是这些行为严重影响了他的思考和阅读,但他没有说出来,他有这种能力,就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在乎外面的干扰。
终于,再也没有人愿意与他关在一起,不是因为他太无聊,而是因为他太可怕,他们半夜里经常发现呆子站在牢房中间指指点点,口中不住叨咕着些稀奇古怪的话语,有时呆子还能让自己肥胖的身子飘浮起来,这都太恐怖了。他们把与呆子在一起时发生的各种古怪说给军汉听,换来的只是军汉们的嘲笑或者打骂,这帮家伙一定是从呆子身上找不到任何的油水来。
但那些人坚持不再跟呆子住在一间牢房,哪怕被打,或者被惩罚。于是,呆子终于一个人独居了,直到小竹子的到来。
呆子觉得小竹子一定会像之前许多人一样,住得几天就会受不了他。但小竹子没有,因为这个小伙子像他一样,整日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对呆子没有丝毫的兴趣,小竹子已经被竹林村的那场大火烧迷糊了。
小竹子对呆子没有兴致,却引得呆子渐渐对小竹子感兴趣了。他觉得小竹子在很多方面都跟自己很相似。他笑意地向小竹子展示自己的“本事”,果然引得小竹子很吃惊,呆子喜欢自己一个人呆着,但并不表示他不孤独,他太想让别人知道他的本事了,连林逋也要向朋友炫耀呢!
接着他救了两次小竹子。因为他发现小竹子真的跟他以前经历的那些犯人不一样,那些人只会嘲笑他,辱骂他,或者抢走他的饭,看着他被饿上一整天,再不就厌恶他,躲避他。这些小竹子都没有,他有时会哭泣,甚至在睡觉时也会,呆子觉得小竹子很可怜,他不知道小竹子犯了什么罪,但他本能觉得这孩子应该是个好人。
爸爸妈妈是好人,如果他们不阻止他去向林逋学习的话就更好了;林逋也是好人,如果他没有骗过他就更好了。小竹子应该是个最好的人,呆子有时会这么想。正因为如此,呆子冒了很大的风险,帮助小竹子来到牢房外面,还去了小竹子的家里,那里只有一片废墟,呆子用手触摸过那些被烧焦的地面还有竹子,一些可怕的景象从他的脑海里闪过,呆子被惨烈的片断吓得几乎哭起来,他觉得小竹子太可怜了,他的亲人、乡亲都……
在呆子的世界里,这些该发生的事情总是要发生的,对此他无能为力,不仅仅是因为他天生胆小,而是他通过那些阅读明白了这些,这些人很可怜,他们的命运太悲惨了,但无法避免!
因为这是呆子能够理解到的最高境界!
罗伯笑着对他说:“你不过是略学过一些道法的皮毛,就敢在我面前如此无礼,我本不想为难你,你这呆子,可惜了你的机缘!”
罗伯的木剑封冻了呆子的身体。呆子甚至连思考都被冻得停止了,因为在呆子简单的头脑之中,只存留了罗伯最后对他的嘲笑。不知道为什么,正是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清明了!
原来,原来一切是这样的!呆子在电光火石之间,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读过的一切书,原来那些他以为一生也来不及通晓的道理,那些无数的带着信息的碎片现在被结实地冻在了一起,它们无法在自己的身体里四处飞舞,虽然……它们还不能连接在一起,但它们正通过一种……能量……相互传递着某种信息,所以,它们……相连了!
罗伯带着小竹子走了。呆子站在那里感受着铺天盖地彻骨的寒冷,呆子从出生到现在都一直生活在杭州,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北方的严寒,所以这种寒冷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死亡来临前的征兆。
一个老人出现在他眼前,呆子觉得他的身体的周围散发出一种温暖的光,那些光不像他一生中见过无数次的光,它们……它们发散得很……缓慢,很……柔软!
“你很好!我的孩子!”老人笑着说道,“你是个意外!但你很好!”
“师傅!我弄坏了你的书!”呆子清明无比,他现在什么都知道了。
“那没什么。那些书不值得你可惜。你既叫我师傅,如今就跟了我去吧!在这之前,你要把那些东西传下去!”
“可是……师傅,您知道吗,它们太……”
“我知道,知道,它们太破碎啦!”
“是的,而且,我不知道传给谁!”
“机缘!孩子,机缘最重要,所以你才会成为我真正的传承者。关于这一点,我也是才知道的。”老人笑起来。
“是的,师傅,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一切都是机缘!”
“好孩子!你去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老人全身突然都射出金黄色的光芒来,呆子觉得这些光是那样柔和,那样温暖,其中的一点光芒射入了他的脑海。然后老在金黄的光晕之中消失了,呆子不着急,他知道师傅会在哪里等待他的。
一点真元逐渐扩散开来,它以无法描述的速度开始融化呆子被封冻了的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