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卫许霁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周郁终于明白她口中的“对不起”所为何事。
她舔了舔干涩的唇,唇边还残留着铁锈味,又有些甜。
她说:“给我拿杯水。”
哭得快要呼吸性碱中毒的卫许霁按揉自己的太阳穴,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刚站好,眼前一阵眩晕。
怕周郁担心,卫许霁强装镇定,一点多余的捧心动作都不敢有。
倒了杯纯净水,卫许霁略过一旁的小勺,端坐在床前,喂到周郁嘴边。
周郁看着她,啜饮,一小口一小口的润嗓,喝到差不多,眼皮阖起。
卫许霁便收起杯子,抽了张纸巾,给周郁擦嘴角干涸的血迹。
喝完水,周郁声音好听多了:“我以为你要哭很久,长生,你哭起来很好看,但如果不是因为我哭,我可能会更开心。”
卫许霁低垂眼皮,看着杯子里摇晃的半杯水不语。
水面模糊映着卫许霁的脸,看不大清,卫许霁却是知道的,她现在应该很狼狈,和好看一词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周郁很喜欢她才能说得出这种话。
“你说对不起我,我又何曾对得起你。你年纪尚小,我为着私情引诱你,让你过早接触这些,现在又不能好好照顾你,让你愈加敏感多思。”
周郁声音和缓,“过去种种,你我之间互相亏欠太多,不是一两句就能清算明白的,长生,我亦愧对于你。”
她不想和卫许霁分得那么清。今儿你救了我,明儿我救了你。这次我照顾你,下次你体贴我。不至于。
周郁做事的动机不是要听卫许霁的感谢的,也不是要听卫许霁因为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多道歉的。
是她需要卫许霁。
她们两个前世今生的开始,都是她,是贪得无厌的宫锦,是欲壑难填的周郁。
若一定要说对不起,周郁才是要说最多遍的那个。
卫许霁彻夜未眠,没有合眼,伤口自然没机会得到恢复。
衣服是昨天洗完澡出去吃铜锅涮肉那一身,因着下雨,穿的薄款长袖,套了件针织开衫。
袖子随意挽起,并不规整,露出来的半截小臂伤痕累累,伤口已经结痂,看起来有些骇人。
周郁的视线在卫许霁的胳膊上聚焦,看了一会,问:“长生,疼不疼?”
卫许霁抻了抻眼皮,见周郁仍怜惜地看着她,又想起周郁视频里的怪异模样,反问:“我问母亲要了那次的视频,周郁,从车上摔下来疼不疼?”
周郁躲开眼神,“不疼。”
“那我也不疼。”卫许霁握紧手里的水杯,继续问:“被噬魂,被焚心,疼不疼?”
周郁呼吸一滞。
她怎么忘了,小师妹在阵法道的修习远胜于她。
任何禁术,只要和阵法相关,小师妹都曾认真了解过。
卫许霁想从视频的蛛丝马迹中判断周郁的状态,确定周郁的举动并不完全是因为天道的惩罚,简直易如反掌。
卫许霁重复:“疼不疼?”
偷天换日的反噬怎么会不疼。
周郁淡声说:“不疼。”
陶瓷的杯子被卫许霁握出了裂纹。
周郁顺着细碎的开裂声响看过去,裂痕处很快洇出水来。
卫许霁两口饮尽,把杯子扔进垃圾桶,执拗地说:“那我也不疼。”
她是在和周郁较劲。既然周郁不在乎自己的身体,那她也有样学样的不在乎。
只是,如果卫许霁说话时声音不抖就好了,这样才会显得她真的不在乎。
不在乎周郁。
“周郁……”
只开了个头,卫许霁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哭肿的眼皮上下一碰,带着余热,是卫许霁因周郁才得以跳动的心脏的温度。
卫许霁说:“谢谢。”
周郁的力气恢复了些,现在已经能勉强抬起手了。
周郁用手背蹭着她的脸,展颜一笑:“比起谢谢,我更希望你能多抱抱我。不哭了长生。”
下一刻,周郁就被卫许霁用力拥住,对周郁来说的灼热呼吸喷在耳际。
在暖洋洋的怀抱里,周郁还有闲心开玩笑:“你说对不起,我还以为你是觉得自己的话把我气晕了,才道歉呢。”
“对不起。”
“这件事是该说对不起,你女朋友身娇体弱,你下次最好不要说‘讨厌’‘不爱了’这种话。”
周郁还是那个周郁。情侣间该记的仇,该翻的旧账,她是不会忘的。
居然讨厌她!简直罪无可恕!
卫许霁嗯了声:“我说一点点。”
“哦。”
卫许霁改口:“现在一点点也没有了,我完完全全喜欢你,没有任何讨厌。”
周郁满意的摩挲卫许霁敏感的脊骨,逗得卫许霁身体瞬间绷直。
“长生,我也是第一次谈恋爱,如果我做的不好,你可以直接告诉我,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你不必委曲求全,更不必顾忌其它,你不欠我什么。”
她也不是暴君独裁者,听得进去不同意见:“昨晚,你告诉我说我冷落你,我没有给到你你想要的反馈,我都有在自我反思。你不要说你讨厌我,我会伤心。我在感情上容易冲动,你这样说,我会下意识为自己开脱,把责任丢到你头上,极端情况下,还会口不择言伤害你。”
周郁感觉卫许霁束缚着她的双臂又收紧了。
她温声道:“长生,我不想伤害你。”
卫许霁鼻尖嗅探着周郁身上熟悉的味道,寻求安慰:“我也不想伤害你,周郁,我该怎么做?”
周郁也不确定。
曾经看过的漫画不足以支撑她独立完成这个人生课题。
她之前告诉卫许霁不要改变,做自己就好,然后卫许霁坦率直言,告诉她“一点点讨厌她”。
记仇的周郁大概很多年后都不会忘记这句话。
可如果让卫许霁像她一样,变得圆滑世故,什么话都藏在心里,那还是卫许霁吗?
周郁喜欢卫许霁的真诚炙热,坦诚果敢,就也该承受这些优点的反面,直言不讳,不留情面。
赏花人,不该只喜欢花,而厌恶帮助花生长的枝叶。
想明白这一点,周郁推了推卫许霁的肩膀,让卫许霁将她放开,摸着卫许霁红肿的眉眼,轻声说:“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
“你可以讨厌我——一点点讨厌我,写在日记里也好,记在备忘录里也好,都可以,别亲口告诉我。”
她可以当作是日记生了灵智。
“作业吗?”卫许霁并不抗拒:“我可以每天都写吗?写我多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