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一整天。
房间里还残存着小柒发丝间的梅香,柳梧璇方才送走了她。今日无课,师兄弟们几乎都去演武场玩雪了,此时,她正趴在窗户上,静静听着雪花落下的声音。
一颗孤独的心猛烈跳动,窗外纷飞的落白撒成一片迷茫,何去何从,她不知道,尽管不久后,一个将离开的事实已看得见轮廓,像雪中的树影。
究竟是先回金夏找找家人的线索,还是直接去往本该抵达的雨歌,她做不出选择,两年来,家人的消息从未传到过露曦山上,她不知道柳长青一行人是否出发,又或是在路上,所有外面的一切,她全然不知。
两年以来,她并没有太多时间流动的感觉,踏上青石板路,望见漆红色门头恍如昨日,整座房间一如既往,屋子曾经主人的一个影子和她终日结伴,同吃,同住,一起训练,偶尔会把自己曾翻看过的书介绍给她,而恰好,那些也正是她的喜好,于此,她觉得自己从未远离过他,在这个他认识自己之前,又与自己告别之后留下的故居,她一步步重走过他的历史,模仿他的足迹,了解他的过去,也依旧爱着已经腐烂却又无比新鲜的一个灵魂。
……
山下已是腊月寒冬,山上却是春风依旧,衣物无需层层裹身,一件内衬,一件外褂,大可逍遥出门去。
罕见的,露曦仙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演武场如约而至,就在昨夜,她收到口信,他要自己带上墨渊,绕到后堂再往上走。
再往上的路完全处于背阴处,积累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将大路小路一概覆没,柳梧璇并不担心,如此厚重的雪层,以她的轻巧走在上面,是不会有危险的。
虽然身处积雪之中,她却丝毫不觉寒冷,偶尔有师兄弟迎面走来,满面红光,拎着各色的年货向她炫耀着。
一脚深,一脚浅,看似近在咫尺的房子却迟迟走不到眼前,她开始试着不去想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只一心感受着踩下积雪的每一步。
整整两年前,亦是如此,大病初愈的她摇摇晃晃走向自己家的大门,雪在脚下咯吱咯吱的响,酥酥的,像咬开脆口点心的声音。
那扇门里,有两个妹妹在苦苦等待着自己归来,然后,她又想起方才看到的腊肉,粉条,大白菜。
第一幕,是在自己穿过柳府伙房大门时,进进出出的家臣们,在娘亲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准备着年货。
吆喝声,脚步声,菜在案板上被一刀刀切开的清脆响声,麦秸秆在火炉中的噼啪作响声,错乱嘈杂。
一桌美味佳肴即将呈上,最后,她听见口水在自己的喉咙里上下滑动。
第二幕,那些过冬的食物摆放在地下的长廊里,被随便堆放在一个昏暗的角落。
那同样是一个伙房,只不过比之前者,要印象深刻得多,她在那里,亲手杀了一个人。
她想起那时自己是多么懊悔习武,想起自己再也洗不干净的手,想起自己再也拿不起刀与剑的狼狈模样,想起自己将要背负一个人一生的重量。
想起他,承诺绝不会让自己一人背负那个重量的拥抱。
而现在,手握这把墨色短剑的她,只懊悔一件事,就是为什么没在那时,就把那个后知后觉的吻给他。
……
“要上了!”
“是!”
刀光剑影在雪地中交错,两个人影穿插其中,不断变幻着彼此的方位。
正是柳梧璇和露曦仙人!
一盏茶的时间,便是本次毕业考核的限时,在这个时间里,只要她不让仙人觉得自己完全落入下风,就算她合格。
条件虽然不算极为严苛,但她的表现还是出乎意料的优秀,正如她一路走来,在习武的道路上算是风雨无阻。
这场对决堪称十分精彩,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内,少女不仅没有落入下风,还与仙人打得有来有回,甚至几次出彩的进攻,也一度将他逼入险境。
可惜由于某些特殊的原因,只有前夜的皑皑白雪,静静观赏了这整场比试。
“你合格了。”
“我知道,因为师父您方才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因为你菜才发笑呢?”
“两年了,我还不至于让您无语到那种地步。”
“所以说,现在你明确自己的定位了?”
“谢谢您!”
二人对坐,云淡风轻地交谈着,仿若一对相识多年的老友,彼此的笑声在一字一句间轻轻跳跃。
“那,我算是超过他了吗?”
“哈哈!那早就不是你的目标了吧?”
“不愧是师父,不过,我问认真的。”
“我不知道……”
“这种时候,您就别开玩笑了吧!”
“没骗你,真的。”
“请教一下,是因为什么原因?您才不知道呢?”
“因为,此生我再无机会,目睹你们以后的风采了。”
“你是想说?您要死了吗?”
白发童子故作愠怒,在她头上轻轻敲一下,把那双眼瞳里聚起的泪膜轻轻敲碎。
“把墨渊拔出来!”
她没有多想,将墨渊拔出递给他,如初见那时,墨渊在他掌心缓缓浮起,一息后又缓缓落下。
“再试试?”
柳梧璇狐疑地接过墨渊,像是抓起了一把剑形的云。
“难道?”
“你忘了?这是我亲手锻造的?”
“可这和那个原因有什么关系呢?”
“好,现在充分开动你的想象力,想象它正在一步步加重。”
顺着仙人的话,她闭上眼睛开始想象,如她所想,墨渊在缓缓加重,她停下念头,重量也不再变化。
“可是我记得,在剑柄中的哪个地方,才能调整重量吧?”
“哦,我刚才取消了这个限制,现在,它的重量只随你的心意变化,另外提醒一下,战斗的时候可不要闭上眼睛。”
白发童子站起身来,接着说道。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知道你到底会不会超越他的原因。”
“若是寻常的短剑,我一开始就说过,它的作战上限非常低,以目前你的训练来说,已经完全发挥出它应有的作用了。”
“可如果是墨渊,作为一把仙剑,我不觉得你们任何人能在短暂的生命中,完全能发挥出它的效用。”
“所以,说了这么多,是否能超越他,就全看你自己能不能对这把剑理解得更深刻一点。”
……
“决定好什么时候走了吗?”
“春分左右吧。”
“想好去哪了吗?我送你一程,是真正意义上送你一程,就像你来的时候那样。”
“还没有……”
“好吧,还有些时日,不着急,想再待多久都无妨。”
“谢谢您!不过,我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柳梧璇开口问道。
“我能向您打听一件事吗?”
“和小柒有关吧。”
少女秀眉一皱,发觉事情好像与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这与传言中的他可截然不同,简直敏感地不像话。
“我知道,所以,接下来你只要听着就好了,听完,也可以当做没听过。”
“我们,也就是我和你,终究是一个世界的人,虽然现在,仙凡有别,但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现在我所说的一切,在不远的未来,我们还会再相见的,只不过那时,我们大抵就不是师徒关系了。”
“小柒是这个世界的人,这段感情,我只能告诉你,我会妥善处理的,用你现在认知中的仙术。”
“她大概和你说过,关于我,类似什么感情方面很迟钝的话吧,所以,我有一个请求,请你务必答应我,那就是让她这么一直以为下去,我以未来我们相见时的身份担保,我绝不会伤害她,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至此,关于这个话题,白发童子没再多言,柳梧璇并不理解其中大部分他所说的内容,只是默默记住了那些,她没有被赋予刨根问底的权力。
“那还有一件事,算是玩笑吧,我还想问。”
“但说无妨。”
“关于我上山时想得到的那些答案,现在,还能轻松在您这里得到吗?”
“你觉得呢?”
仙人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紧着说道。
“过程的权重,增加了吧?不,是彻底定义了整个意义吧?”
少女微微一笑,她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那是对自己成长的肯定。
……
那个背影在雪地里愈缩愈小,几乎在快要看不见的时候,他腾空一跃,向她高声呼喊。
“最后说一句,这句话,我本是没有权力告诉你的。”
“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吧!不要预设和别人共渡一生,就自然的相处,命运把你们带到哪里就到哪里。天若有道,自不会让有情人分离,天若无道,人就应该遵循天命。\"
“如果天命,真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