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猎开始的有点晚,由于和通古斯交战的原因,按照萨满大巫师占卜选定的日子,都已经是初冬了。猎场离龙城有上百里远,那里地形复杂,有平原、山地、森林、河流,方圆数百里不允许牧人放牧,就是为了让动物们在那里快乐地成长。狩猎是游牧民族盛大的活动,要持续一个月之久。射猎并不是为了吃肉,何况匈奴人牛羊丰美,从不缺少这些,其目的主要是通过狩猎训练他们在马背上实战的能力,这才是关键。
草叶一片枯黄,草原鼠在如雷的马蹄声中急速钻入洞穴。
马鹿在奔跑,黄羊在逃窜,狐狸也拼命躲闪……
一支支箭羽飞翔,中箭的动物倒下……
须卜在马背上奔驰……
孪鞮莫都拉弓射箭……
成群的草原狼在逃命……
边缘地带,奔跑中的羚羊逃往山崖,猎犬拼命追赶。
驰骋而来的须卜拉弓射出……
孪鞮莫都的箭飞了出去……
一只只中箭的羚羊从岩石上滚落……
须卜狂笑,声音在山崖回荡……
深秋时节,阵阵寒风吹来,草叶乱飞。一场纷飞的大雪过早地飘了下来,漫天洁白,泛着一层浅绿的草原被雪慢慢覆盖。
在龙城,雁儿站在窗前远眺:“看来今年这雪下得有点早。”
红柳说:“草原的冬天很漫长,大多到了深秋就开始下雪了,往往大半年都是冰天雪地的。”
雁儿问:“大阏氏那边如何?”
红柳说:“昨天我去过了,还好,就是肚子略有点疼,过了一会就好了。”
雁儿猜测:“莫非这孩子要提前出来?”
红柳说:“早呢,才八个多月,不会的。”
“哦。那还真早呢。”
红柳又说:“等秋季狩猎结束,大阏氏就该生了。”
雁儿在想,到那时又该咋办呢?莫非要像伊娜所说的,只能听天由命不成?可天又在哪里?按照匈奴人的说法,撑犁就是天,莫都不是号称撑犁孤涂嘛,那孩子的生命就掌握在他手里了。
雁儿感到绝望。
百里外的狩猎还在进行,由于雪大,有些项目只好取消,活动也渐渐进入尾声。
这一天的午后,莫都正在围猎营帐小憩,有侍卫进来向孪鞮莫都禀报,说伊娜阏氏派人送来消息,大阏氏昨日生了个女儿。
不待莫都发话,须卜惊异:“这不到月份哪,怎么……”
莫都问:“那孩子呢?”
侍卫说:“来人禀报说孩子不足月,一出生就死了,扔到荒野地喂了狼。”
莫都沉吟了下:“哦,知道了,传话下去,回去转告大阏氏,让她好生养着。”
侍卫转身退出。
须卜却心生狐疑:“这里面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莫都说:“你说会有什么问题?”
须卜摇头:“我也说不好,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莫都说:“过几天就回去了,等回去再说。”
孩子夭折了,呼衍绮整天以泪洗面,悲伤至极。
雁儿过来安慰:“姐姐,你要往开了想,这样整天哭,当心身子落下病根。”
呼衍绮伤心:“我都没来得及看她一眼,就……”
伊娜陪着一起掉眼泪:“大阏氏,你的身子要紧。”
呼衍绮嚎啕大哭:“我的孩子都没了,我还活什么呀……”
帐外有人往里窥探,偷听。
红柳在向雁儿使眼色。
雁儿注意到了,有意说道:“姐姐,这孩子本就不是这个世上的人。等你养好了身体,以后和大单于还会有孩子的。”
呼衍绮哀嚎:“天神哪,这是在惩罚我吗?”
从呼衍那儿回来后,雁儿心里还在难过:“看大阏氏那般伤心,我的心都被她哭碎了。”
红柳劝解:“会过去的,过段时间就慢慢忘记了。”
雁儿忽地记起那会红柳所使的眼色,便问道:“红柳,你告诉我,孩子没了是真的马?”
红柳肯定地回答:“没错呀,还是我抱出去扔掉的。”
雁儿还不完全相信:“那你给我递眼色,我以为……”
红柳说:“阏氏你想多了,窗外有人偷听,我是怕阏氏不了解情况说错话,那可就麻烦了。”
“哦,是这样。”
这时,外面繁杂的马蹄声响起。
雁儿问:“是不是秋猎的人回来了?”
红柳过去撩开帘子看了一眼:“阏氏,是大单于回来了。”
从猎场回来的第一件事,须卜把伊娜叫进自己的穹庐里问话,想探出个真相。
伊娜走进去,向须卜问安:“须卜阏氏辛苦了。”
须卜感到疲劳,伸手指了指说:“过来坐吧。”
伊娜坐下:“这次狩猎听说收获挺多。”
须卜说:“还行,总体不如往年好。”望着伊娜,“去看过大阏氏了?”
伊娜点头:“去过了,她很伤心,整天都在哭。这样下去,我看……”
须卜又问:“你见着那孩子了?”
伊娜再点头:“当晚传来话,说大阏氏要生,我就过去了。谁知那孩子一生出来不哭,拍了几下,还是不哭,一看是个死孩子。”
须卜疑问:“就这么简单?”
伊娜肯定地说:“当时就这样。阏氏不信可以去找别人问好了。”
须卜继续盘问:“孩子死了,呼衍绮看了吗?”
伊娜摇头:“没有,当时没敢让大阏氏看,担心她受不了,过后才告诉的。”
须卜说:“我可听说那晚出现在呼衍绮身边的还有另一个人……”
伊娜说:“怎么可能,就我和红柳。”
须卜怀疑:“红柳怎么在,雁儿也在?”
伊娜说:“雁儿儿没过来,红柳原先是大阏氏身边的人,后来不是赏给雁儿做了侍女嘛。自大阏氏从通古斯回来,雁儿就让红柳经常过来帮着照看,新配的那几个奴仆笨手笨脚的,还是红柳利索。”
须卜又问:“既然不到月份,那怎么没去找太医?”
伊娜说:“我说让奴仆去请太医来,但大阏氏不让,说一个大男人怎么能看女人生孩子。”
“那孩子是谁扔了的?”
“是红柳。她胆大,我就让她去处理了。”
须卜停顿了下,又问道:“那个汉家女是多会去的?”
伊娜回答:“她是第二天才过去的,当时我也在。”
须卜轻微点点头。
伊娜被须卜叫去问话,雁儿知道了,她问红柳:“她在怀疑什么?难道真有别的事?”
红柳说:“没有,怎么可能。”
雁儿说:“你想好了怎么回话吗?有人肯定要找你问话的。”
红柳点头:“阏氏放心,我知道该怎么说。”
雁儿这才感到放心:“她就知道疑神疑鬼的,对哪个都充满敌意,没事都要整出些事端来。”
红柳说:“我们躲着她就是了。”
果不然,很快红柳就被须卜叫去了。
红柳进入后照旧给须卜请安。
须卜也没说让红柳落座,直接开门见山:“听说那个孩子是你给扔掉的?”
红柳说:“禀告阏氏,那晚雁儿阏氏让我去看看大阏氏,我去时正好遇上大阏氏生产,伊娜阏氏已经在那里。后来等那孩子好不容易出来,谁知是个死胎,伊娜阏氏就裹了一个毯子让我去处理。我接过那孩子直接去了荒滩上……”
须卜追问:“那个荒滩?”
红柳说:“就是王庭西边土坎下那片荒滩。”
须卜问:“怎么扔那么近?”
红柳说:“都半夜了,本来我还想扔得远一点,但我看见远处有绿光,我知道那是狼,就扔在土坎下跑了回来。”
“就这些?”须卜满眼疑问。
红柳回答都很从容:“没了,就这些。哦,还有,第二天雁儿阏氏要我陪着过去再看看,待我们去了荒滩,土坎下就一些血,当时地上的雪还没化完,挺醒目的。不过那个包裹孩子的小毯子还在,其他什么都没有,看来被狼给叼走了。”
须卜继续问:“雁儿也去了遗弃地?”
红柳点头:“是的,我带她去的。她看见那摊血,还哭了,说应当埋了,干嘛让狼给吃了。她挺难过的。”
须卜有问:“那个小毯子后来哪去了,还在土坎下吗?”
红柳说:“是在那里,不过雁儿阏氏让我给埋了。”
看红柳回答的从容不迫、滴水不漏,须卜再也没问的,最后说:“行,那你去吧。”
红柳回去后把须卜的盘问告诉了雁儿,说:“她就问了这么多。后来我出来时,她把大阏氏身边的人都叫去问话了。”
雁儿哼了一声:“她问得可真仔细啊!她应该去土坎下看看那滩血才好。这下大单于该省心了,省得他容不得那孩子。”
“须卜阏氏给别人说当时还有个接生婆,要找她问话。”红柳又说。
“她到底还想怎样?”雁儿生气,但她无可奈何。
“就是想害人呗。不过根本就没有接生婆,不知她哪里乱听的。”
雁儿问:“大阏氏那边现在怎么样?”
红柳说:“张太医给大阏氏把了脉,说大阏氏产后得了经脉失养,风寒湿邪趁虚而入。我看她精神似乎也出现了问题……”
雁儿难过,叹息一声直摇头。
然而,就这个孩子的事须卜根本就不想放过。
雪化了,天气晴朗,枯黄的草原显现出冬日苍凉的美。离营帐不远,雁儿和伊娜在风和日丽下说话,仆人们远远立在身后。
雁儿问:“你告诉我实话,有人说那天晚上有个接生婆出现过?我问过红柳,她说没有,到底有没有?”
伊娜依旧说:“没有的事,怎么可能。这一定是服侍大阏氏的那两个奴个仆人说的,她们在帐外忙着生火烧水,根本就不知里面的事。倒是那天我母亲来看我了,顺便去拜见了大阏氏,后来就走了。呵,这些人也真能想象啊!”
雁儿忧心:“还是当心些好,听说须卜已经派人去牧场了。”
伊娜说:“她愿去就去呗,谁能管得了人家呀!”
“行,没事就好。”
须卜派出去的人回来了,说那户牧民转场走了,不知去了哪儿。她之所以要如此彻查,是听服侍呼衍绮的奴仆说,当晚是有个老妇人来了,她们以为是接生婆,等那老妇人走了,才听伊娜阏氏说是她母亲。须卜随后派人前去问了伊娜的母亲,得到结果是她那天的确去龙城看过女儿,听伊娜说大阏氏身体不好,快要生了,顺便和伊娜一起去了,看能不能帮上忙,后来孩子生出来了,是个死胎,伊娜打发奴仆抱出去丢掉了。
可须卜不相信:“哼,这里面一定有问题。”转而冷笑,“好啊,先留着,这事会成为某些人的把柄,到时能用得上。”
又下雪了,纷纷扬扬,天地间一片洁白,寒风呼啸。
路上看不到行人,偌大的龙城淹没在风雪中。
在穹庐里,红柳搓着手,哈气:“这天可真冷啊,入冬才不长时间就这么冷,卷毛风来了。”
雁儿裹在皮袍里:“就是,今年这天冷得早。给火盆里再添些牛粪。我记得刚来草原的时候,那年冬天差点没把我冻死,我第一次领教了草原的冬天奇冷无比。好在阿姆准备的牛粪多,天太冷的时候阿爸就让我呆在毡房里,不让我去放羊。”
“你命好,遇上了那么好的人家。你得感谢大单于才是。”红柳如是说。
“是啊,我有时候真得感谢他……”雁儿深有感触。
“能看出大单于的确喜欢咱们阏氏。”红柳由衷地说。
雁儿略想了下说道:“他平静的时候确实也讨女人喜欢,可一旦发了脾气,简直就是狼,根本不讲人性。”
红柳一笑:“我觉得阏氏真喜欢上大单于了。”
雁儿笑了:“我有吗?我已经是他的女人了。”
谁能料想,孩子的事还没完全过去,大阏氏呼衍绮又出事了。萨满大巫师一早就进了莫都单于的大帐里。
萨满大巫师禀报:“大阏氏应该是昨晚半夜从穹庐里出去的。等天亮时发现人不在,奴仆们开始四处寻找,最后在荒野地发现了,离遗弃孩子的那个地方不远,当时身子都已经冻僵了。还好,没遇上狼,她的尸首才得以保全了下来。”
莫都铁青着脸,沉吟了会:“这事就有劳大巫师了,你看着安葬吧,再给她好好超度。另外,既然那些奴仆们连她们的主子都看护不好,那就全都给大阏氏去陪葬!”
“臣遵命。”萨满大巫师离开。
火盆正旺,火苗悠悠忽闪。
孪鞮莫都长时间坐着发呆,满脑子都是呼衍绮的过往种种。
——呼衍绮一双深情凝望的眼神……
——呼衍绮与莫都共骑一匹马在草原上奔驰……
——呼衍绮与莫都从草坡上滚动而下……
——雍容华贵的呼衍绮款款走来……
莫都自语:“那么一个鲜亮的女人说没就没了,她毕竟是与我灵与肉交融的第一个女人啊!她是那样温柔、妩媚,一个女人一旦把身心交给男人,她别无所求,就想忠诚于他,与他厮守到永远,死心塌地把心都交给了自己的男人,这样的女人比金子还珍贵。为了不和通古斯人大动干戈,她去了,那不是她的错。可我把她接回来后就再也没有看过她一眼,这是我的无情,也很残酷……”
一行清泪从孪鞮莫都眼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