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在夕阳的余晖下流淌,波光粼粼。岸边的卵石滩上,散落几件脱下的衣裤。公孙袤在齐腰深的水里扑腾,戏水。小小年纪,他懂得不能因身上有味被人嫌弃。连日来汗味、血腥气混杂,他自己也知道不好闻,所以即使深秋的河水已经变得很凉,他也要把身上的异味清洗掉。
雁儿挎着一个包袱走来,站在河边喊了一嗓子:“喂,你不怕冰冷啊!”
公孙袤把整个脑袋没入水中,半会才从不远处冒出来。
“哼,不怕冻死你就在水里呆着吧。”雁儿嘟囔着,把公孙袤散落在河滩上的衣裳收拢起来:“嘢,这脏的,上面黑乎乎的这是啥呀,是干了的血?”
公孙袤还在水中搓洗着身子。
雁儿指着地上的包袱对公孙袤说道:“这是娘给你找的换洗衣裳,等会穿上。”
公孙袤在水中望着。
为了让公孙袤出水后暖和点,雁儿到附近捡了些柴禾,又拢了一把干枯的细草点火。一股浓烟后,火苗渐渐腾了起来。
这时雁儿又把目光望向河面:“你洗好没?快上来啊,不然真就冻坏了。”
公孙袤在水里游动:“你在这,我咋上来?”
雁儿不解:“我在你咋不能出来?”
公孙袤急了:“你快走开呀,你是个女娃,我光着身子咋出来?”
雁儿又嘟囔:“你这人真麻烦。那我去哪儿?”
公孙袤用手指了指:“你背过身就行。”
雁儿听从,转过身子。
公孙袤不放心,又叮嘱:“你别转过来呀,闭上眼睛。”
雁儿撅着嘴说道:“你真啰嗦。我不看,用手捂上总该行了吧。”
燃烧的柴火“噼啪”作响,窜起的火星在初降的夜色下乱舞。
公孙袤上了岸,裹紧衣袄过来烤火:“到底是山里,这牧场的夜晚还真冷呀。”
雁儿转过身来往火堆里添柴,白他一眼:“冻死你才好。”
公孙袤咧嘴,牙齿打颤。
雁儿又数落:“知道冷了吧?你这是何苦,没人说你啥呀!”
公孙袤回应:“我知道身上脏,还是别让人嫌弃的好。”
雁儿说:“你真是,哪个嫌弃了,别乱说好不好?快烤烤吧。”
“雁儿妹妹,你真好,还知道给我生了柴火。”
“这是娘吩咐的,说别把你冻坏了。”
公孙袤听明白了,心头一热,随后他又问道:“这衣裳是谁的,有些大?”
雁儿说:“那是我爹的。娘说你先穿着,她抽空给你改一改。”
公孙袤感到温暖:“你娘真好。”
雁儿纠正:“你也要叫娘。”
公孙袤笑盈盈望着雁儿。
从河滩回来后,公孙袤跟雁儿一块吃了饭,然后由雁儿带着去了赵成纪大爹的窑洞里。当晚,公孙袤就和赵大爹住在一起。
外面的圆月很亮,银色的月光洒满牧场营地,宁静、安详,偶尔有马的响鼻短暂地打破夜的沉寂。
在马厩旁,一束暗淡的灯光从土窑的窗棂里透出来。窑里,赵成纪在往土炉子里添加木柴,炕上的公孙袤钻在被窝里望着窑顶愣神。
赵成纪说:“你知道不,你娘那可是个好女人。我说的是雁儿娘,也就是都尉夫人,以后她也是你娘。”
公孙袤不语,只是望着。
赵成纪又说:“还有咱们的李都尉,他已经认了你,你就要和雁儿一样叫爹。”
公孙袤眨巴眼睛,脸上有了笑意。
“你笑什么,不好意思叫?没关系,慢慢就好了。”赵成纪继续说:“李都尉当年那可是一员猛将,带兵与胡人作战时冲在最前面。因为他精通骑马射箭,斩杀众多胡人,年纪轻轻就被任为中郎,那是多高的荣誉啊!后来受了重伤,朝廷才让他来管理这牧场。”
公孙袤来了兴趣,翻身坐起:“我也要去杀灭胡人。”
赵成纪说:“知道,我晓得你心里有仇。等过几年你长大了,就去从军。快躺下,盖好被子,别着凉了。”
公孙袤把被子裹在身上:“赵大爹,你的腿是咋伤的呢?”
赵成纪说:“我这腿也是在征战胡人时被箭射伤的。”
公孙袤惊奇:“大爹,你也从过军,抗击过匈奴?”
赵成纪搓搓下巴的胡茬,一脸自豪:“那是。当年我和李都尉就是跟随‘飞将军’李广离开家乡上邽的。吴楚七国之乱时,李广任骁骑都尉,随太尉周亚夫攻击叛军。在昌邑城下,李广因夺取叛军军旗,立了大功,以此名声显扬。”
公孙袤很是羡慕:“大爹真美气,居然能跟随‘飞将军’一起征战匈奴。”
赵成纪下意识摸了一把稀疏的头发:“可惜后来在雁门关一带抓捕‘射雕的人’时,我的腿不幸被胡人射伤,若不是李都尉及时搭救,我差点连命都没了。”
公孙袤听得紧张:“哦,那可真危险哪。”
赵成纪坦然:“是够危险的。”
公孙袤问:“大爹,什么是‘射雕的人’呢?”
赵成纪说:“其实就是匈奴的探子,他们伪装成‘射雕的人’,深入边关,刺探我方的军情。”
公孙袤明白了:“哦,原来是胡人的侦察兵。”
赵成纪点头:“可不是,他们狡猾的很。其实我当时大意了,根本就没往那方面想,不然也不会被他们射中。说来都有些不好意思,打猎的人反而被鹰给啄了,丢人。”
公孙袤又问:“再后来你就到了朝那?”
赵成纪说:“攻打漠南时,李都尉也负了伤,等伤好后,我们一起来到牧场,开始给朝廷放马。”
公孙袤感悟:“哦,这样,你们都是征战疆场的英雄。”
赵成纪笑了:“英雄不敢当,既然从了军,只是为朝廷做了应该做的。”
到后来赵成纪脱衣上了炕,光着身子凑在灯下捉衣服上的虱子。公孙袤披着被子在给成纪大爹的后背上挠痒痒。
炉子里的柴火正旺,屋里很温暖。
赵成纪说:“娃儿,你能逃出陇山郡,实在万幸哪,要记住这仇恨。”
公孙袤怒火中烧:“胡人禽兽,见人就杀,遍地都是血。”
赵成纪叹气:“唉,胡人太强悍,陇山人遭大殃了。”
公孙袤咬牙:“我明天就走。”
赵成纪诧异:“你要去哪里?”
公孙袤回答:“我要回陇山。”
赵成纪猛然回头:“你疯了,匈奴兵还没有撤走,你回去等于送死。”
公孙袤说:“我得去找我爹娘,不知他们咋样了。”
赵成纪摇头:“不行,还得等等。从外面传来消息,匈奴兵一路南下了。”
公孙袤不解:“那朝廷咋不发兵呢?”
赵成纪缓缓道来:“你不知道,匈奴自秦人蒙括时期退出漠南后,这数十年趁楚汉争天下之际发展壮大,他们依靠强大的骑兵,横冲直撞,烧杀抢掠,无所不及。那年高祖亲征,在白登被围,差点难以脱身。从那以后虽说互有交手,但主要还是以和亲、安抚为主。像此次匈奴几十万大军逼近长安,非常罕见,震惊朝野。”
公孙袤攥拳:“该死的,等着吧,有一天我会去杀胡人的!”
赵成纪抚慰道:“孩子,再过几年你就长大了。”说着话,把被子拉开,放好枕头,“我得躺平了,还是炕头好啊!”
公孙袤裹着被子还坐在炕上。
赵成纪躺在被窝里用手挠着脖子。
公孙袤还在纠结朝廷不发兵:“那就看着胡人到处横行?”
赵成纪说:“其实朝廷也想把匈奴给剿灭了,但匈奴人全是骑兵,来去一阵风,朝廷一时还真拿他们没办法。”
公孙袤不明白:“这是为何?”
赵成纪解答道:“胡人历来擅长以长途奔袭、骚扰为能耐,趁你不备,一家伙冲过来,掠夺完了就走,使我边民苦不堪言。”
公孙袤还是不解:“那就去平定呀。”
赵成纪说:“是想平定,可待我大军集结征战,却又找不到匈奴主力,往往疲于应对,却得不到战果,朝廷也很无奈。”
公孙袤说:“怎么会这样?”
赵成纪说:“我们缺少良驹,等反应过来,胡人早没影了。”
公孙袤疑惑:“朝那不就是朝廷的牧场嘛。”
赵成纪说:“可我们的战马不如他们的。这些年我们也慢慢在改良马种,但这需要时间,十年以后情况会好起来的。”
公孙袤说:“要那么久啊?”
赵成纪说:“我们这些养马的人比谁都着急,李都尉恨不得让朝那草原漫山遍野都是马群才好呢。这种急切,只有真正从过军,与敌人交过手的人体会最深。”
公孙袤望着,似有所悟。
成纪叹息:“唉,难哪。”
当夜,在木板屋的耳房里,油灯闪烁,炕头的火盆正旺。一铺大炕,明惠坐在炕沿边给公孙袤缝制衣裳,朵儿坐在木凳上倚着柜子纳鞋底。炕里,雁儿已经睡着了。
摇曳的灯苗映着明惠美丽的面庞。
朵儿说:“娘,你以后就把那孩子留下了?”
明惠给雁儿掖了掖被角,叹口气:“唉,那是个可怜的娃,这么小就没了亲人。咱们是得留着,不然他能去哪?”
朵儿笑盈盈地望着明惠:“娘,你真好。这下咱们家又多了个男娃,真好。”
明惠的脸上也挂着笑容:“是啊,看这袤儿很机灵,将来会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朵儿说:“过几年等他长大了就去跟爹放马。”
明惠说:“这朝那牧场怕是留不住他的。他内心有仇恨,将来肯定会去从军。”
朵儿听明白了。
一轮圆月偏西,河谷地带分外安宁。那边的木屋里,都尉夫人还在忙着针线。朵儿打了个哈欠,放下手里的活上了炕。
明惠说:“朵儿,你困了就先睡。”
朵儿应着:“娘,你也睡,明天再缝。”
明惠说:“我得今晚缝好了,不然袤儿明天穿什么?你没见他身上的衣裳溅满了血,我已经泡在木盆里了。能想象得出,他都经历了怎样血腥的场面。”
朵儿说:“他到底是男娃娃,遇上我早就吓死了。”
明惠说:“他很坚强,比你还小一岁,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朵儿脱了衣裳,钻进被子:“娘,等会就在这耳房和我们一起睡吧,这儿生了火盆,暖和些。”
明惠说:“这倒也是,今晚我和你们睡。”
雁儿把被子蹬掉了,明惠拉起给盖上,又望着睡熟的女儿,她的脸上挂着笑容。
夜很静。
有夜鸟瘆人地鸣叫。
在那边木屋的窗格上还映着明惠的剪影,她依旧在缝制衣裳。灯光洒在地面上,夜色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