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几十年时间,在这种心态的激励之下,赵世杰放弃了自己心爱的所有杂艺,放弃了与师兄弟们谈玄论道,放弃了探玄访幽……
甚至倚仗自己的身份,连宗门指派的任务也硬顶着不做,将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对《高上神宵玉清真王紫书》的探摸之中。
终于在今天,他来到了当年师傅带他上山时的这块地方。
贪婪的望着远方缓缓西沉的斜阳,目送它逐渐沉入天地的尽头,赵世杰再无犹豫,纵身一跃,就这么跳了下去。
这轮大日明天依旧升起,但世间却永远不会再有自己了!
赵世杰舒展双臂,摆出一个他想象了无数年的飞天姿势,迎着扑面而来的苍茫大地,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一滴晶莹的水珠飘离了他的眼角。
“为什么……”
赵言还来不及从这种死寂的心态中挣脱出来,场景忽的又是一变,他出现在了另一个陌生的环境之中。
这一次他化身为了一名胖大的中年汉子。
此时他正赤着上身,背对镜子,双手执笔,极其灵巧的在一身白花花的肥肉上涂涂抹抹着什么。手臂柔软的像是没有骨头。
丝毫顾不上额头滚滚而下的汗珠。他嘴里喃喃自语着:“稳住,稳住,千万稳住……喻伯明,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再画不出这道五丁神将符,请不来神将附体,到了明天早上,你就成了一堆肥地的上佳材料了……
漫天神佛保佑,路过的所有仙家请驻足,列祖列宗保佑……我可是喻家最后的血脉了……”
随着符箓渐渐趋于收尾,在他身后的一处简陋神坛上,一尊被香烟熏得有些不辩面目的不知名神像上隐隐有一丝幽光亮起,像是要做出某种回应。
但不知为什么这丝幽光瞬间熄灭,伴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木质开裂声,一道长长的裂痕纵贯了神像的全身。
而被强烈的焦灼情绪所笼罩的喻伯明对发生在身后的这一幕,没有丝毫的察觉。
“轰…”在一声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中,烟尘四溅,喻家厚重的防盗门瞬间变形。
面对这骤生的变化喻伯明双手纹丝不动。虽然看起来只要照这个架势再来两下,他这道最后的屏障就将不复存在。
“死肥仔,胆儿挺肥啊!仗着笔头灵活,居然敢管我们青龙会的闲事,你活腻了吧你……”一个粗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弟兄们,再加把劲,老大说了,只要见血,赏金人人有份,第一个下手的翻两倍,砍死他的直接十倍……
放心,老大会摆平一切,进去最多坐个三五年……安家费、封口费什么的都比照道上最高上限来,最重要的是老大承诺,出来后直接给两条街……”
门口的气氛被瞬间点燃。
“轰、轰……”防盗门在一次又一次的撞击中摇摇欲坠。
一门之隔的喻伯明极端的冷静。对发生在咫尺之外的情况他视而不见。对于这道请神符他充满信心,虽然限于施法材料的昂贵他从没有亲身尝试,但他亲眼见证自己的父亲有施展过。
就是这么一道符,为他的父亲在道上赢得了一个赫赫的威名:“第三魔神将”。
虽然最后的结果是父亲的英年早逝,但喻伯明并不放在心上。受过高等教育的他深知能量守恒的道理,有所得,就必然会有所失。力量从不会凭空而来。
也正是因为这道“五丁神将符”的存在,给了喻伯明莫大的底气,才导致他头脑一热的干下了这么一件蠢事。在收获了当事人满满感激的同时,也为自己埋下了杀身之祸。
“轰”的一声,饱受摧残的防盗门终于倒了下来。与此同时喻伯明也画下了最后一笔,将一道完整的符箓在自己的身上构画了出来。
来吧,见证奇迹!
喻伯明高高举起双手,期待奇迹的降临。
“唰”的一道寒光闪过,一只执笔的肉乎乎的手掌凌空飞起。随后在一连串“噗噗……”的剁肉声中,十几把寒光闪闪的砍刀争先恐后的砍在了他的身上。
狭窄的房间瞬间变成了一座屠场。
“老大搞什么,又是封赏又是现金的,弄的神神秘秘,还以为点子多扎手……不就是一个肉多了些的胖子……”
最后一把砍刀重重的切在了喻伯明的脖子上。喻伯明没有感到疼痛,在被血色淹没之前,他只有浓浓的不解。
为什么请神符没有发挥作用?
为什么!
……
赵言大喝一声,努力想要从这种诡异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却发现眼前场景又是一变。
恍惚之间,自己已是身处一处幽暗的山洞之中,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惊雷“轰”的一声在他的耳边炸响。
空气中一时间满是焦糊的味道。
这个赵言身披黑袍,长时间不见天日而显得苍白的脸上隐隐有一层青气盘绕。
他原本正盘膝端坐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调息运气。受此一惊,猛然站起身来,动作之大,连身前的一排骷髅灯都打翻了一盏。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他双手十指连连掐诀,阴绿的眼珠剧烈闪烁,显示他此时的内心绝不平静。
“鬼灵返生大法不过才刚刚生成一头鬼灵,自己都还没来得及与之融合,再怎么逆天也不可能引动天劫……而且此处僻居九地之下,区区一丝鬼气而已,老天爷这是闲着没事干了吗,跟我这么一个小鬼修过不去……”
说是这样说,但眼看着空气中又开始渐渐累积起浓重的阳气,甚至有丝丝电光开始跳跃。这个“赵言”还是不敢怠慢,顾不上收拾什么,长袖一拂之下,身化黑烟,急急忙忙的朝着地层的更深处飘去。
……
心灵的世界无远弗界又漫无边际,没有时间与空间的阻隔。在一股不知名力量的牵引之下,赵言在刹那之间横跨亿万时空,感应到了不同时空、不同层次时间长河中的每一个自己。
仿佛是一瞬,又仿佛是永恒,千百世的轮回在赵言心头一闪而过。恍惚之间,他仿佛亲历了每一个自己生命中最深刻的片段。
每一世的轮回中,一个个自己都不得善终。或是死于意外,或是天灾、人祸,又或是天劫……总之千百世的轮回中,没有一个能修成正果。
时光回溯,源自同一血脉的自己在一次又一次不正常的死亡中越来越靠近那个源点,那是每一个时空中每一个赵言最初的来源。
最终,所有的一切终结在了一道如线的白光之中。
白光罩将下来,钉入了他的顶心泥丸处。在失去所有感知之前,赵言只来得及看见一柄三尖两刃刀的刀锋处,有一滴纯金色的血液滴落了下来,不为人知的匿入了地下。
世界归于空白。
……
赵言缓缓睁开双眼。天地沉寂无声,唯有沙沙雪落的声响。
荒野、古寺、老僧……一切与先前一般毫无变化。赵言深深的看了老僧一眼,一股明悟涌上他的心头。隐隐的,他感觉自己似乎把握到了些什么……
老僧缓步来到赵言跟前,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得有些灰败,佝偻的腰背看上去也更弯了一些,他用他那纯真如婴儿的温润眼神,真诚的看着赵言。
“可曾明白!”
……
窗外寒风呼啸,在牛粪暗红火光的映照下,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天的赵言索性坐起身来。打开窗户,欣赏着这场那扎上师口中藏北高原近十年来最大的暴风雪。
寒风呼啸着卷入房间,带走了热量的同时,也将房间内淡淡的牛粪味道一扫而空。
赵言深深的吸了口气,一股冰凉刺骨的寒气涌入肺部。
他忍不住低低的咳嗽了两下。金气已经彻底的侵入了他的左肺,在这平均含氧量不足海平面一半的藏北高原,单单靠一个肺部,即便以他的体质,也是呼吸的相当困难。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金气并没有向另一个肺部扩展的趋势。虽然不知道这个时间能持续多久,但多多少少还是令他松了口气。
赵言静下心来,日间所经历的如梦似幻的那一幕幕,再一次涌上他的心头……
每一世的自己,不论是修持何种秘法,也无论是道、佛、鬼、巫……任何一种传承,只要是涉及到天地鬼神的奥义,就没有一样是能成的。
赵言没有看清楚最后那一道白光的本来面目,所以也就无从猜度它的来历。
但那弹指之间自己千百世的经历如果并不是虚妄的话,那么毫无疑问的,那道白光在斩杀了自己本体的同时,也将自己与天地间的所有牵绊一并斩了开来。
也就是说,这一世即便他有幸再一次踏上修行的道路,很大可能最后的结局,与千百世轮回中的每一个自己毫无二致,蹉跎终老或是死于非命。
是什么东西如此厉害!一斩之威居然能延续千百世之久,以至于隔着亿万时空都能彻底绝了自己的超脱之路……
赵言有些茫然。
他猜测接引自己的那扎上师可能知道些什么,否则他没有必要耗费极大的心力将深藏在自己血脉深处的累世记忆引发。
仅仅只是报恩!感谢!还是想要从自己这儿得到些什么呢!
耳边传来一阵“呼噜、呼噜”的声响,同时一条温热的舌头舔过他的下巴。下一刻,一个毛绒绒的小东西从赵言的领口处钻了出来。
赵言哑然一笑,这段匪夷所思的经历牵扯了他极大的精力,倒是忘了这小东西了。
在碗中倒了些温热的羊奶。又将一小块扯成絮状的肉干放入其中,看着小家伙“吧嗒、吧嗒”的吃了个滚肚溜圆。赵言关上窗户,什么也不想,很快就进入了深度睡眠。
该来的总是会来,无非就是水来土掩罢了。
……
在阵阵令人宁心静神的梵音禅唱声中,拉加愣寺迎来了新的一天。
早课过后,赵言被请到了后殿之中。
宽广的后殿空空荡荡,几乎没有什么陈设。
黄土的地面,白纸裱糊的门窗,除了正中间供奉着一尊高约三尺的黄杨木坐像,角落里有一个取暖的炉子。其它的就只有一榻、一几、一橱柜而已。
凛冽的寒风从门窗的缝隙之中钻入,尖啸着在空旷的屋宇之内卷起一个个小小的龙卷。
相比昨日,那扎上师的脸上多了一丝红润。但不知是否错觉,赵言感觉上师整个人似乎更加苍老了些。
在喝下一杯浓香的酥油茶后,那扎上师并不说话,只是以一种似是期待,又似恳求的目光看着他。
赵言没能感悟到这其中包含着什么,他也懒得动脑筋去猜测揣摩。当下从身后的背包中取出装有嘎巴拉碗的盒子和央仓宗措的遗留,一并放在了那扎上师的面前。
“央仓宗措曾有言,可凭此物借贵派传承秘典一观。”
本质上赵言就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做不来佛祖拈花,伽叶微笑的事情。见那扎上师并不准备摊开来说,就毫不客气的提出了他的要求。
打开盒子,那扎上师只是看了一眼水晶质的嘎巴拉碗,然后随手就放在了一边。反而拿起那块央仓宗措的遗留,放在手心细细的摩挲着。
经过赵言的几次使用,在那不知名力量的不断浸染之下,这块皮质隐隐有了一丝神异的气息。
“痴儿,你可知此言一出,你我之间的因果之线俱都斩断……果然,千百世的轮回还是挽不回你的那一丝执念吗……否则依你的根脚,只要诚心归依我佛,凭你觉醒的宿慧,日后只需在佛祖的化灵池中走上一遭,一个金身罗汉的果位当是不在话下的……”
责备、怜悯、惋惜……无数的神情从那双遍阅世情的眼眸中一闪而过,最终留下的,只有平淡。
虽然上师吐字清晰,赵言也听得字字明白,但所有的字节连在一起却使得他如同听天书般,根本没弄明白那扎上师到底说了些什么。
因果、轮回、化灵池……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还请上师解惑。”
赵言知道自己可能错过了些什么,当即恭敬的低下头来。
“不可说,不能说……”那扎上师摇了摇头。
“明明心里清楚,话语也就在我的嘴边,但我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神明澈,“我知道这一番话过于唯心,但真的不是我故弄玄虚。接下来的话同样如此,对普通人而言可能等同于神话故事,但我知道你能听得进去……
借助你的视线我隐约窥见了命运的一角,从而得以一窥这天地之秘,日后无边苦海,或将有轻舟可渡……这是我累世修行之福缘,同时也成就了你我之间的这段因果与牵绊……”
那扎上师深深的看了赵言一眼。
“再深厚的本源也经受不住时间长河的冲刷,若不能锚定一个节点,继续任由本性支配自己,生命的烙印只会越来越淡,最终的结局也就可想而知……那一点自开天辟地以来独一无二的真灵或将从此消泯于世间……”
根脚、真灵、罗汉果位……赵言眼中异光闪动。确实如上师所言,他的这番话有些过于神话了,但经历了昨天那番匪夷所思的心灵旅程,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同时暗暗点头,果然,他所经历的一切并非虚妄。虽然听那扎上师的口气,这一切可能已经与自己无关,但赵言并没有感到沮丧。佛教最重因果,上师也说的明白,既然借用了自己的机缘,那么他一定会做出一些补偿来了结了这段因果。
“不是不肯,而是既然已经不能同列于佛祖座下,那么本派的“智慧延祥度厄本源智经”于你而言也就没有了任何意义……”
闭目沉思了片刻,那扎上师起身从一旁的橱柜中取出一个木盒,又小心的从中取出半截线香,点燃,然后正身坐定。
他以左膝托左手,掌心向上,右手同左手一般,重叠于左手之上,两拇指指端相拄,同时口诵真言,结了个法界定印。
旋即双手又各自以拇指托中指成弹指状,其他指头伸直,左手安于胸前,手掌向上,右手覆其上,化为智吉祥印,上身略微前倾,右手虚抬,以食指缓缓向赵言的眉心探来。
“也罢,那就试试你的机缘,看看能不能借此了断了这段因果……莫要抵抗,放开心灵,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指尖在赵言眉心处一触即收。随着这一触碰,赵言只感顶门一震,好像有什么东西脱体而出,一时间只感全身虚虚荡荡的无处着力。
耳中传来一声略带惋惜的感叹。
“好凝实的灵体!可惜了,实在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