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瑞昨晚饮酒过量,日高一丈仍在呼呼大睡。庄佩瑶进来摇醒他说:“总商会打来电话说,工商金融联席会议都快开始了,要你赶紧去参会呢!”
“这德翁开会上瘾了,隔三岔五地开会,耽误我做生意呢!”
“我看倒是没有耽误你什么生意,耽误你困懒觉倒是真的!”
周天瑞笑着套上了西装,脸也不洗,早饭都顾不上吃,直接驱车赶往总商会。周天瑞走进会场,只见各行会的理事长们都在这里了。闻澜庭正在慷慨疾词地述说着:“白银风波造成金融危机,钱庄成批地关门,银行也半数倒闭。实业界没了金融界的支持,资金就断流了,加之舶来品如潮水般涌进上海滩,挤兑得我们实在是无法生存了。长此以往,我等只有关门大吉了!”
席懋公奚落他道:“孔翔锡不是要银行家们支持实业界么,拿走了一个亿元的资金,难道没有给你老兄分点么?”
“娘希匹的!实业界没有收到分文的贷款,都被孔祥熙拿去收购民营银行和还财政的亏空了!”闻澜庭说。
“自古以来,只有把盐铁收归国有,从未把金融收归国有的。如今政府却把大大小小的银行、钱庄统统归了国有!”张老先生忿忿不平地说。
“这还不明白呃!这是要把整个国家挣钱的行业统统收归国有!”
“什么国有,实际上就是那帮权贵所有!”闻澜庭愤恨地说。
见到周天瑞进来,他稍停顿话头,转向周天瑞说:“周大老板姗姗来迟,想必是公司里生意好得不得了,忙得不可脱身呢。”
周天瑞双手抱拳赔笑道:“闻老先生说笑了。现今的市面,还有哪家公司的生意会好做呢!我前些日子生产的棉纱都堆积压在仓库里不敢卖呢!生产一包纱成本是一百四十七元,市场买得最高的十六支纱才一百三十五元,卖出去一包十六支纱,倒要贴进去十二只银元。赤佬才肯卖呢!我是锁了库房的门,才来与同仁们会商的。”
荣敬斋接过话头说:“你说的还是市场的最高价。实际上十六支纱才卖到一百三十三元。看来,我的纱厂成本也没你控制得好,生产一包纱只要一百四十七元。我生产一包纱总要将近一百五十元上下。我的纱厂也停了,面粉厂也关了。市面上,银行和钱庄倒闭的不少,没有倒闭的也都不肯放款,就连外国银行也都拒绝向实业界借贷资金。而且,所有的银行都来催讨以前的贷款,不再容许我们延期续贷。这样两头挤兑,我跳黄浦江的心都有了!要想活下去,只有卖厂来抵银行的本息了。”
“你这双料大亨都撑不下去,我们这只有一家纱厂小公司还不得跳黄浦江去了。”裕兴纱厂的张老板沙哑的嗓门喊道。
永安纱厂的老板郭顺骂道:“这些还不算啥,还有拆烂污政府还要滥收税费,弄得我们实业界雪上加霜。我生产一包纱到要赔进去十八元左右,还要交十几元的税钱,两项加起来不就要赔进去三十多元吗?这种生意哪能再做得下去呢!”
穆鼎丞频频摇头,说:“是呀。前年生产一包纱要盈利七十元还要出点头。去年还能盈利二三十元,今年竟亏得一塌糊涂了。这是麻袋换草袋一代不如一代了。究其原因么,不外乎有这么几条:一是银子大量外流,造成银贵物贱;二是政府不设海关卡口,听凭洋纱样布随意倾销中国市场挤压华商;三是税收不公,洋商在我国采购原材料不用交税,而华商采购原材料受区域限制,不得跨区域采购,且要缴纳交易额约二成的税;因此,我们生产的纱和布的成本,就比日本和欧美的纱布高出数倍!难怪百姓们要给官府送幅对联:‘民国万税,天下太贫’呢!”
胡珏蕴老先生掌击桌面,说:“是呢!更要命的是银行紧缩了银根,不肯再贷款给实业界!做实业的十有八九资金断流,无力支付全额货款。这种状况下,我们的产品只有赊销;不销出去工厂要关门,销出去后收不回货款也要关门。我们购原料都是要现金交易的,现金断流就不能及时购回原材料,生产就成了无米之炊了。这几头挤兑下来我们就损失惨重了,根本没有挽救的余地!”
“谁说不是呢!我的公司境况也是如此呢!”周天瑞接口道。
“上海滩谁不晓得你棉铁联营做得呱呱叫。棉纱不行了,你还有机器制造厂和泰昌五金公司撑着。我可是全凭纱厂开火仓呢!”粤系纱厂的老板郭顺说。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只怕是各有各的难处呢!现在纱厂连纱都卖不出去,谁还会来买我的纺机呢?可就是这样的行情下,工厂里的机器还不能停,工人的工资还得发。原材料和机器都是要锈蚀的,停下来便是巨额的损失。仓库里堆满了机器和棉纱,银行里却欠下巨额的贷款,连利息都还不清呢!这种局势还能维持多久呢!”周天瑞忧愤地说。
众人频频点头,认同他的说法。虞和德摇着头叹口气,说:“如今你说破大天去都不顶用。你就是骂得累断了气,也不能把洋货赶出中国去,更不能让美国人停止收购白银!政府倒是已经照会过美国人,但人家置之不理照旧收购白银。国内奸商乘机做投机生意,不顾民族危难贩卖白银!虽说政府三令五申严令禁止白银出口,但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们继续大量走私白银!”
“白银价高了,物价就自然贬值了,做实业的谁家都是亏损累累呢!”
“唉,何止是做实业的活不下去了,就连银行和钱庄都排着队地倒闭呢!实业界到哪里去融进头寸呢?”张元济老先生说。
“这方面的事情还得请教行家。我特地请来了懋公,请他为各位做讲解吧。”虞和德的笑容似弥勒佛,殷切地望着席懋公。
席懋公矜持地略略点头,用手指梳理着稀疏的白发,显得睿智持重的气度,缓缓地说道:“各位同仁知道,我家几代都是做金融的。主业虽做的是银行,家族的名下也是有几家实业公司的。刚才天瑞老弟说不错,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家族名下的实业公司与各位一样也是亏损累累。各位要说了,你家有银行支撑怎么会亏损呢。各位可知,银行靠的是把大众的银子吸进来贷给资本家做实业,低吸高贷搏取差额利润的。实业不能按时还本付息,就成了银行的坏账,也就是吃倒账。现在是十有八九的实业都还不了本息,银行就得清盘了。这亏损远比实业要严重得多呢!”
“哦,我们只当银行里全是银子,只赚不赔的呢,没想到也有这么多风险呢!”严耀宗讪笑道。
席懋公宽容地笑道:“世上哪有只赚不赔的生意呢。我讲一桩刚才发生的事,以便各位知晓,当前经济形势不仅仅是经济危机那么简单。大家都晓得:通商、四明、实业三家银行都是有钞票发行权的。他们发行的钞票数量很大,可是准备金却远没有达到规定的数额,这种情况一旦发生挤兑就能以自救了。今年五月底果然发生了挤兑。中央、中国、交通三家如今都是官营银行了。这三家官营银行预先大量收购通商、四明、实业这三家银行发行的钞票,在三家银行发生挤兑时,突然向三家银行兑现,使这三家银行措手不及顿时陷于瘫痪,最终不得不按照三大官营银行开得条件加入官股,私营银行就成了官办银行。通过这桩事,大家可品出滋味来了呢?”
“这都明摆着了,政府在与民争利,才把银行统统收归国有了么!”柳宏盛说。
“所以,现在我们金融界和实业界须抱团自救,靠不得官府!银行和实业相互体谅相互支持,才是共同发展的根本。当然,更要紧的是取得民众的支持,万众一心抵制洋货,共同扶持民营企业发展。好在政府已经在实行法币制度,这对国家来讲是功在千秋的大事情!”席懋公说。
“外有白银危机,内有官府与民争利,我们做实业真正是在刀尖上行走呢!”
“我看主要是洋货抢占了市场,抢了我们的生意!”
“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釜底抽薪,断了洋货的市场,让它滚回西洋、东洋去,国货才能挣到利润。”
“莫非要请孙悟空来变戏法么?”胡老先生讽刺道。
“我且问各位:洋纱、洋布等洋货最终是谁在消费呢?”虞和德接口道。
“那还用问!就连你我生产的货不都是卖给老百姓的么!”
虞和德仰脸大笑道:“你老还不糊涂么。让中国的老百姓不买洋货只买国货,那就是釜底抽薪之法!我们谁都没有更有效的办法来抵御如潮水般涌来的洋货,也没有挽救白银危机的能力,唯有借助民众的力量来救命了。几十年来,国货运动一直是抵御洋货挽救民营经济最有效的办法。”
“我们还是要借助国货联合会的力量,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一场国货运动来挽救民营实业!”虞和德大义凛然地说。
众人纷纷抚掌赞之。虞和德继续说:“总商会决意联手政府连续搞他三年的国货运动。政府迫于外交和税收的压力,不会明着出头搞国货运动,只能由总商会来发动民众挽救民族经济了。”
“另外,我们要动用各种媒体和社会力量,广泛宣传国货运动,做到家喻户晓全民参与,方可事半功倍!”副会长袁卿宸说。
“说得好。那就有劳你草拟个方案,交各行会分头去落实。”虞和德笑得像个弥勒佛。
众人纷纷表示愿积极参与国货运动。虞和德要求大家从自身先做起,清理洋货,抵制洋货,只用国货;决计不能嘴里喊着抵制洋货,却自家用的全是洋货。这种口是心非两面三刀,辱没祖宗的做法要坚决清除!
众人纷纷表示绝不投机耍滑,坚决抵制洋货。
周天瑞与潘景瑜并肩走出会场。周天瑞说:“老弟,今年春节该把我家祖康和你家二小姐的婚事该办了。”
“这事情是要你先提出来的,规规矩矩地把聘礼送来上门来当面求婚!虽说四小姐是小妾生的,但礼数一样要全套做足才行的。”
“那是必然的。我娶儿媳岂能随便了事呢!总要场面上人都请到,像模像样地办个酒席的。”
“有句话我得事前讲清的。你家人丁兴旺有五个儿子,我只有两个儿子还不大争气;祖康学的是机械,却对财务也是相当地精通,而后成了我半个儿子,就得替我打理公司的财务呢。”
周天瑞抚掌大笑,道:“你这算盘打得也太精了!祖康不就成了上门女婿了么?我贴了银子再倒赔个儿子给你!”
“你这叫什么话。儿子还是你的儿子,只不过帮我做的点事情罢了!”
“祖康帮你理顺了财务,必定会得罪你那两个宝贝儿子,你可要有点自知之明呢!”
“自家的儿子么,我能不清楚么。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变着法子从公司弄走钱财,构建自家的小金库。等我死了,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必定会拆了公司闹分家的!”
“你清楚就好,千万别把祖康陷到了是非中去。”
“我俩站在门口说话有点不雅呢,改日再细说吧。”
两人挥挥手,分头驱车回家。
上海滩几家报刊连续数日都刊登了,号召民众抵制洋货的官样文章。学生们立即上街游行,沿街搜寻卖洋货的店家,只要发现洋货就当街焚烧。店家怯于社会压力不敢明着摆卖洋货,把洋货换了个包装谎称国货。老西门一家卖日本货的店铺,查出换了商标的日货,被学生拖到街上付之一炬。虹口几家大商店的门口,放着几个站笼,上面贴着字条:为洋奴才租赁。凡是被查到撕去洋商标,换上华商的商标者,皆被拉入站笼去示众。
虽说学生们的行动有点不大讲究,但是起到的功效是十分明显的。华商们全靠民众扶助方才渡过难关。到了年底,恒昌公司的棉纱几乎销空。这一年的利润还是满意的,只是被堆积在公司库房里的纺机,占去了大部分的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