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瑞驱车到公司向杰瑞先生汇报了业务进展的情况。杰瑞先生坐在大班桌前,细心地听取汇报,偶而点头以示赞同认可。杰瑞先生已经五十多岁,瘦长的高个子,瘦长的脸上留着八字胡,高鼻子,深眼窝里的一双略带忧虑大眼睛。杰瑞先生摩挲着八字胡听他汇报完毕,说:“听说你又发了笔小财。”
“是的。我都说过几次了,该辞职去做自己的生意了。”
“那倒没必要,你还是兼着做吧。你提供的五金件质量比其它厂家的都好,价格还低,公司因此能省下不少银子,何乐不为呢。”
“其他人会学样的。”
“没人能学得来的。你替我接揽业务,每年多挣几十万银子,公司里谁能有这个本事,就让他来做好了?”
“那是杰瑞公司的名头响亮,我只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不必多言。你去忙你的吧。”
“那好,我去把工单让罗伯特船长签了字。”
周天瑞到洋货轮上找轮机长签了工单,再到船长室请“萝卜头”船长在工单上批了字,心满意足地朝门外走去。“萝卜头”船长叫住了他,递给他一摞单子,说:“且慢,请你帮忙采买这批生活用品和五金件,花多少银子你直接找大副核算。”
周天瑞接过单子一看,是日杂生活用品和五金工具类的采购单。他心里快速盘算着:这份单子,是补充些五金工具类的用品以及粮油果蔬肉禽等货物,至少也有几百两银子的利润。这单子只需交给朱宝根去办即可,自己眼中只盯着船上的那批压舱钢铁和五金物料,那才是笔正经八百的生意呢!他名下的泰昌五金公司和恒昌铁工厂不就是靠了这些远洋货轮提供的物料,才发展起来的么!
远洋货轮总要装上数吨废旧钢铁来压舱稳定船只,不至于在风浪中摇摆的幅度太大。这些钢铁多为边角料,其中不乏有质地好的钢材。货船装满了货物就不需要旧钢铁来压舱了,回到英国卸了货,再到工厂去弄些废钢旧材来补足压舱铁,再到上海来时又可卖给五金公司的老板。船长很清楚:压舱铁加上五金物料卖给周天瑞,两笔生意挣的银子都是额外的收益。货轮在海上来回跑一趟总得三四个月甚至半年的时间,船长和水手们挣笔不菲的外块,也算是额外的补贴。
朱宝根带着几辆卡车和十余个搬运工到了船坞,等候着装运物料。周天瑞从船长室出来,大副早已在甲板上等侯他了。
“开始装钢材吧。”周天瑞说。
“嗯,开始吧。”大副让二副指挥着水手们开动吊机,帮着搬运工们装卸压舱钢材,他带着周天瑞和朱宝根来到船舱里一大堆废旧物品跟前,说:“这堆物料只作废旧物品价卖给你了。”
周天瑞翻动货堆查看着,都是些半新不旧的五金工具,还有些洋锁、棕绳和小罐油漆等物品。这些东西在市面上可是抢手货呢!周天瑞打开皮包摸出几张小额的花旗银行汇票塞在大副手中,说:“老规矩,这是给你和几位管事的喝酒钱,其他的账目我会与财务室结算的。”
大副咧嘴一笑,便接过汇票塞进了裤兜里,说:“oK。装完货就来找我开出货的单子,不会让你吃亏的。”说罢,他便匆匆离去了。
周天瑞这是拿小钱换大钱,大副只须稍微降些价钱,那就是几千银元的利润。他对朱宝根说:“这些五金工具、锁具及小桶油漆等物品都运到五金公司,叫工人用汽油擦拭干净后分类出售,旧钢材直接运到铁工厂去加工零配件。”
“老规矩了,我晓得咋弄的。只是铁工厂仓库和车间的容积太小了装不下呢。”
“先放在工厂的路边空地上罢,淋个把月的雨也不至于就锈蚀多少的。”
“这两年生意越做越大了,面粉厂和纱厂都来定购零配件,机加工忙不过来呢。机床设备和技工都不够用了,三班倒都做不完活,老是拖延交货期会影响公司的声誉呢。”
“你再去找二十来个熟练的技工来。杰瑞洋行里有些销售的机床,你出面去买几台来;价格嘛,我会跟下面办事的人事先打好招呼的。你抓紧安排工期,尽快做出合格的零配件来。”
“新买的机床和设备放哪里呢?车间狭小还漏雨,新机床你舍得放进去吗?”
周天瑞不满地皱紧了眉头,不做正面回答。“这笔生意赚头不小呢!我看到压舱钢铁有不少可以加工成清花机、轧花机的零配件,只要你做出产品来那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呢!”
“这可不是说句话那么容易呢!”
“遇事总要会想办法,朝我抱怨顶个屁用!你不会先弄些三角铁和油布搭建几个大的棚子,把切割、除锈、打毛刺等粗加工的活路移到棚子里去做,把车间留着放新机床和设备!”
“那好,你有句话就好办了。这些事情我自会安排妥当的。我是说,这么做总不是长远的办法……”
“现在不是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早已盘算过了,做完这票生意就去找宁波同乡再去凑些资金,尽快在杨树浦周围寻块地皮,像模像样地建个的机械制造工厂,专门做自产自销的五金件和纺机设备。”
“那就太好了。”朱宝根兴奋地说。
“那就赶紧去作出活来呀,让工人把这批五金件翻旧如新啊。货卖一张皮,卖相要好才能尽快销出去呢!”
“我晓得了。”朱宝根答应一声就朝舷梯下走去。
杰瑞先生的另一位襄理曹宇清,正站在船坞的远处注视着货轮上的压仓钢铁装上了卡车。他转身向总经理室快速走去。他推开经理室的门,对着杰瑞先生说:“周襄理又从洋货轮上拉走了几卡车压舱钢铁,还有小罐油漆和五金件。”
“唔,你不用管这些事,我跟他有约定的。这公司里只准他这样做,其他人不准许。”
“为什么?”
“他让公司每年多收入几十万的利润,自己捎带着挣些银子,又不影响公司的生意。再说我跟他有约在先的。”
曹宇清转溜着眼珠子,在杰瑞先生的脸上寻找着答案,似乎他未能如愿所偿。他有些沮丧地走出了总经理室。
西洋五金件讲究标准,随意拿一个螺栓和螺帽用手都可以拧紧,再用扳手紧,也就只能有半圈的余量。这次收入的五金件是当废旧物品收来的,周天瑞定的售价也就略低于其他五金店,于是,泰昌五金公司门前人来车往的,前来批零的商贩络绎不绝。
朱宝根忙得不亦乐乎,满头大汗地与商贩讨价还价,夹带着吹嘘几句自家商品的好处。他的妻子秀姑忙着开票收银子,顺带招呼着伙计们按票发货。
小罐炼油、机油、小罐油漆和洋锁成了抢手货,眼见得货柜上只剩几十箱了,小贩们为争货品撕扯了起来。朱宝根说:“你们也不要争了,不管洋锁还是小罐漆每人限买二箱,卖光为止。没有买到货的,明日早些来,仓库里还有不少货呢!”
这是朱宝根售货的手段。他知道小罐漆、小罐煤油畅销,每日只拿出一小部分来,勾引着商贩们抢购,顺便把其他滞销货搭售出去了。夫妻俩带着伙计忙活了二个月余才把这批货物销售一空。那年月,五金行业的资本积累很快,投资不到千只银元的小门店,十余年后,资本金大都超过二十余万银元。这在虹口、南市、杨树浦一带五金行内,都是不言而喻的秘密。由此,街面上做五金行的商户逐年增多了。
朱宝根注意到这段时间对门的孙记裕盛五金行,有个绰号叫癞痢阿三的伙计,时常出入店铺。朱宝根觉得这个癞痢阿三恐怕是来者不善,须格外留心其的动静。他也早已关照伙计们不可泄露公司的经营秘密,谁要是向外透露商机便敲谁的饭碗。
这日,泰昌五金公司底楼的店铺刚开门,癞痢阿三又溜进店来向伙计询三问四地打听消息。朱宝根上前截住那癞痢阿三,问:“你自家的生意不做,老是朝我这跑干什么?你要白相么也走错了门坎,该到四马路去才对头格。”
“朱老板耍我呢,我哪有银子去四马路白相妹子呢!”
“哦,想去白相却没有银子,那是想吃白食?我且问你,你也算一表人才,为什么人称你为癞痢阿三呢?”
“唉,不好意思。儿时随母亲出门要饭,被大户人家的狗扑咬,在脑门上留下一块疤,由此,这帮不入调的小赤佬,便叫我为癞痢阿三了。”
“呃,也算是时运不济呢,是个受过苦的人。可你为什么最近老朝我家店铺里跑呢?”
癞痢阿三低头哈腰地陪着笑脸,道:“我是看你家生意突然之间暴发起来,想来看看究竟是啥格原因?”
“你倒蛮爽气的肯讲实话,且跟我来。”
朱宝根转身向楼梯走去。癞痢阿三紧跟他的身后上了二楼的经理室。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不客气地架起了二郎腿。
“你把这银元收了。”朱宝根塞给他三块墨西哥鹰洋。
“这哪能好意思呢,平白无故要你的银元。您总有啥事体要我去做的吧?”话虽这么说,他接过银元,拿起一只吹了口气放在耳边听的声音。
“老板派你到我这探听什么消息?”
“这……”
“你讲了实话,我保你每月有银子拿!我只想知道你老板想干什么,没有别的意思。”
“老板甚是好奇。你家前几年一向平平稳稳地做些小生意,为何近几年生意就做大发起来了呢?尤其是你家最近在市场上,抛出大批量低价的小罐油漆和五金件,把虹口的五金市场都轰动了。老板说,你家必定是榜上了哪个洋行的老板,才能有这票货色的。”
“这上海滩做五金生意的有几十家,没有点本事怎活得下去呢?”
“你家生意就做得风生水起,不少原先都在我家进货的商贩,如今都跑到你家来进货了。老板的意思,你们赚钱不大讲规矩,把市价都拉低了。你家赚的是盆满钵满的,别人家连稀汤水都没有了,所以,命我查查你家货色的来路呢?”
“这不是盘海底吗?我家可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又没招惹谁,为何要来搞我们呢?”朱宝根故意装作青帮中人的切口来说话。
“你家是外来户,不大懂得市面上的规矩。这五金行会的理事长便是我家大老板。凡是在上海滩做五金生意的大小老板,哪个敢不敬我家大老板三分?除非他不想在上海滩混饭吃了!”
“我家卖啥格货色与旁人有啥关系呢?这五金市场大的很呢,谁的手面再大也不能把这市场独占了!”
“嗳,老话说:话不可说满了,事不可做绝了。我是看在三块银元的面子上,才提醒你朱老板一句;不是我小看你朱老板,要不了几日,你准保会来求我给你指点一二呢!”
“那好啊,我俩就说定了,有啥消息你就过来告诉我,绝不会让你空跑的。”
“这……不大方便的吧?各为其主呢。你说我能吃里扒外吗?老板晓得不炒了我的鱿鱼么!”
朱宝根又递上两块银元,说:“来,给你凑个整数。你只管放心,要是被炒了鱿鱼就到我这里来吃口饭,每月十只银元照牌头拿的。”
“我真是额骨头触到天花板了!只是门对门的,进进出出见了面不大好看呢。”
“这倒也是的。我家苏州河边上还有家专做五金件的铁工厂。我推荐你到那里去做个库管,每月薪水不少于十只银元。”
“那就太好了!既然朱老板把后路都替我安排好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你尽管放心,就是看在十只银元的份上,我也绝不会负你的。”
“那就说定了,往后面子上咱们还是老样子,肚皮里有数就好。”
“朱老板无需多交代,我肚皮里有数的。”说罢,癞痢阿三拱手向朱宝根告辞。
这笔生意赚万余两银子。朱宝根把隔壁的门面盘了下来,叫泥水匠把两间门面的隔墙打通,变成一大间铺面;又增设了柜台,从几家洋行购进了名牌商品摆在柜台里。店铺的二楼作了写字间和伙计们的宿舍。店堂后面仓库里堆放着美国的伯利恒盘元、人头牌白铁皮、三星牌钢锯条;英国的鹰立球钢、手心牌锉刀、人头牌铁砂布、德国的双鹿牌钢、钥匙牌剃刀和发动机、法国的松鼠牌刨铁、瑞士的S.K.F轴承、比利时狮子牌玻璃;瑞士的白郎比汽轮发电机、苏尔寿锅炉。
这些市面上难得见到的紧俏货,全靠洋货船三个月一趟从欧美运来的。五金行全靠进口货撑门面的,国内的钢铁和五金市场,进口货占市场的九成多。华商能生产的材料不足一二成。华商生产的五金器材大部分都是些大路货,只有少数几种形成畅销商品的。如:金刚铰链厂出的铁铰,利用锁厂的锁具;公勤、华东、王福这四家铁厂出的铁钉,分量足,包装好,质量可与舶来品媲美。朱宝根把这些国产名牌产品,也陈列在柜台中。店铺经他这样折腾后焕然一新,显得豪华洋气了许多。秀姑赞许道:老公就是有经商头脑呢!夸得朱宝根浑身舒坦。
朱宝根与几家洋行都有业务往来。日本八幡洋行的社长山井千山也是常有往来的。泰昌五金公司的许多商品都是从八幡洋行进的货。华商想摆脱对洋货的依赖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尤其是钢铁材料。诸如白铁皮、薄钢板、型材、三角铁都是进口货。
这些材料都是市场中的畅销品,也是最压资金的货色,时常因为货色断档而价格暴涨呢。所以,朱宝根但凡从银行、钱庄拿到贷款,首先是打款给洋行,大批量吃进这些货色的。由此而言,上海滩众多的五金行,只不过是给洋行打工,挣些搬运费的伙计而已。
朱宝根做了这些年的五金生意,也算是行家里手了。如今,在五金行内也算是个有名望的角色。去年还被选为五金行会虹口区的理事长,总商会开会少不了会请他的。这郎舅俩分工还挺明确的,产业怎么发展,做哪些生意,那都是周天瑞考虑的事情,而企业实际营运都是朱宝根在操作。他们郎舅两人也是因性格不同,行事的风格也不同的。周天瑞是攥足了劲向前拼命迈进的,而朱宝根是在后面把他采拮的果实变现的,两个人是一张一弛天下绝配。如果没有周天瑞敢想敢干的创新能力,就没有现在的局面;没有朱宝根夫妻稳稳当当地经管,也就没有今天的经营业绩。
这些年来,朱宝根给恒昌铁工厂配置了车床、钻床、创床和铣床等必备的机器,生产和仿制些产品,与进口五金件搭配销售。不少五金件和机器的零配件,尤其是船用紧固件都成了铁工厂生产的畅销品。自己生产制造的五金件和各类配件,要比代卖进口货的利润高出几倍呢!
朱宝根辛苦了这些年,经营业绩是毋庸置疑的,现在是业务发展了,厂房不够用了,他与周天瑞商议着买地皮建新厂,再顾雇佣些技术工人来扩大生产。朱宝根心里早有了远大的愿景,那就是要做一家比对门更有实力的五金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