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瑞到粮仓去籴了米粮,周王氏和秀姑过来帮忙把米粮装上了独轮车,还用麻绳扎紧了。周天瑞推着车,母女俩在两边扶着往家去了。回到家中,周王氏端出了温在大锅里的几样酒菜,烫了些黄酒,摆好了碗筷,呼喊周若祥父子俩快来食用。周若祥洗净了手脚穿上了布鞋,坐在八仙桌前。周天瑞给父亲倒上了黄酒。秀姑连连给父亲夹菜,周王氏忙着热菜添饭的忙碌着。父子俩刚喝了两杯酒,就听得家丁在家门口喊道:“周若祥在家吗?邵老爷要他到邵府去一趟。”
周王氏赶到门口说:“刚到家。连口饭都没落肚,不知邵老爷有啥急事情呢?”
“在下只是跑腿的,怎知邵老爷的事呢。”家丁说。
“这天都快黑了,有啥事也等明日再说罢。”
家丁说:“在下也是端人饭碗听人使唤。邵老爷的吩咐小的只能尽力照办,还是请周若祥与我同去走一趟为好。”
只听得屋内嘭地一声,周若祥把酒杯重重地顿在餐桌上,烦躁地走出门来,说:“刚才有话不说,这会儿我刚进家门又来叫丧!他邵老爷找我究竟有啥事呢?”
“我等下人如何晓得。你还是快去吧。邵老爷在府上等着呢!”
“你去回邵老爷的话,就说我忙了一整天还未吃顿像样地饭食,肚皮饿得慌呢!得吃饱肚皮再说话。”周若祥说着转身回到桌前坐下,依旧喝酒吃菜。家丁无奈地转身复命去了。
周王氏端了碗雪菜墨鱼汤年糕放在桌上,劈手夺过丈夫手中酒杯,说:“你这身体还是少喝两杯酒,多吃些菜才是正理。邵老爷叫你么总有事情的,你还是快吃了这碗年糕汤去走一趟。”
周若祥不紧不慢地吃完了汤年糕,用手掌擦了擦嘴,嘀咕道:“天都要黑了呢!我乏透了,有再大的事也只能明日再说。”说着朝里屋走去。
昱日,天还未亮周若襄和周天瑞就摇着船装上毛鲿鱼送去宁波。鱼行老板见到这么大的毛鲿鱼,两眼顿时冒出光泽来,说:“哎哟喂,今朝是啥黄道吉日么,竟有这么大毛鲿鱼送上门来,真是洪福齐天么!”老板问:“你们想要多少银子?”
“我想么,一千两白银总要的。”
“几一千两白银可造条船了呢!”
“只要有木头,什么船都可以造出来的。这么大的毛鲿鱼可是数十年都难见到的,谁能见到都好福气,还不说吃到肚皮里,不知是前几辈子修的福份呢。再说那鱼胶可让少小囡起死回生呢!”
于是,他们与老板讨价还价争得不亦乐乎。直到周若襄和周天瑞心满意足了,才拿了银票朝码头走去。周天瑞说:“这难得到宁波一趟,我顺路看看宁波同窗方鹤松是否在家,若他在家休暑假时与他说几句话便到码头与你会合。”
“你总要节外生枝,早点到码头,免得我好等呢。”
“晓得了。”周天瑞答应着,向方鹤松家的方向走去。
方家是深宅大院,黑漆的大门上打着铜泡钉,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门楼和照壁上均有浮雕的神话故事。周天瑞与方鹤松同窗数年,难得到方家来几次。他敲了门,方家的管家把他引了进去。方鹤松见到周天瑞急忙迎上前来,拉着周天瑞手来到他家的书房。
书房门上有一块匾,上书:“养心斋”三字。周天瑞进门就见一幅戴着官帽的白胡子老人的画像,两边挂幅对联:“忠孝持家远,诗书处世长”。书房两边摆放着硕大的书柜,一面墙边放着书案、椅子和茶几。满屋家具都发出暗红色,那是名贵的花梨木。
周天瑞扫视书房后说:“方兄,你家有藏书万卷,锦衣玉食之余又可独享书卷之馨香,实为有福之人呢。”
方鹤松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说:“哪里有什么福,倒是无边的罪过!”
周天瑞不解地问:“此话怎讲?”
“我祖父原是盐商,经商有道方积得万贯家产。家父继承了祖业在宁波开了盐行,却指望我学而优则仕。买了这些古董书籍来逼着我熟读硬记。那全是些‘学得屠龙术卖与帝王家’,以儒术为体的文史哲理经伦之类的书籍,实在是味同嚼蜡,令人苦不堪言。”
周天瑞不解地问到:“那不都是国学经典么!”
方鹤松苦笑道:“不错,是国学经典,却不能富国强民。”
“那你要读什么书?”
“科学技术、经营之道,能以实业来救国。”
“好远大的志向呢。”
此时,门房喊道:“潘家少爷来访。”
方鹤松笑道:“潘景瑜来也!”
潘景瑜穿着一身府绸长衫,头上扣着一顶丝质瓜皮帽,脑后拖着一条油光铮亮的大辫子,活脱一个年轻的土豪士绅的模样。一进门,他先双手抱拳道安,惹得方鹤松喷笑:“你该接了你爹的盛昌号,到上海做丝绸行的大老板才对路咯!”
周天瑞也指着潘景瑜笑道:“你真正就像那年画里的大阿福呢。”
潘景瑜摘了瓜皮帽坐在书案前,笑道:“两位同窗莫取笑,家父极重礼仪规矩,不如此穿戴不准出门的。难得天瑞怎么也在这里。”
方鹤松说:“他是到鱼行来卖鱼的,顺路来看望我们!”
周天瑞拿起他的瓜皮帽:“什么天气,你还戴顶瓜皮帽。”
潘景瑜说:“那就是你不懂行了。这是丝织镂空的纱帽,透气极好又可遮阳呢。”
方鹤松随手把帽子戴在了周天瑞的头上,说:“这么好的纱帽你也戴戴。”
周天瑞摘下帽子递给了方鹤松。方鹤松顺手把帽子放在了衣架上,说:“不闹了,说些正经的事罢。”
周天瑞诧异地问道:“哦,你俩是约好的。我倒成了不速之客,要我回避吗?”
方鹤松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俩今相约商议是毕业后出洋留学,还是接手父辈的产业,正正经经地做点实事呢。”
“其实,家父早就为我作了安排。家父说了,如今市面上丝绸生意大不如前,日本缫丝厂抢占大部分的市场。现在最时髦的是做棉纱和面粉生意,官宦之家竞相投建纱厂和面粉厂博取厚利,因此,家父要我到英国去学纺织呢。”
“我爹也说了,如今是做棉纺厂和面粉厂的最为赚钱,一二年准保赚回一个厂来。我却对纺织和面粉都没兴趣。我以为化工是更有前景的行业,不仅合我志向,还会挣更多的钱呢!所以我要到德国去学日用化工,为国人制造高爆炸药、烧碱、硫酸、肥皂;还可生产蚊香牙膏之类的日用品。”
“你总是不随大流,爱标新立异。做化工不但投资巨大,还是高风险的行业,弄不好就爆炸了,落个鸡飞蛋打一场空。”潘景瑜说。
“你尽凭着想象胡说八道,好像你做过化工一般。”
“难道你没听老师讲过的么?”
周天瑞垂着头默默地听着他俩打嘴仗,心想:你们都是富家子弟不愁衣食,只需择了学业便前程似锦一片光明。我爹只是个讨海的渔民,漫说是出国留学,就是一碗省心的饭都难以吃到嘴呢。为了造条属于自己的船,我爹欠了一屁股的债。我只得跟着老爹在大海里捕鱼还债养活家人,什么学业、事业都与我丝毫不搭界呢!我的前程就在那渔船上,跟着老爹学会观水色辨鱼群,适时下网捕到大量新鲜肥硕的鱼,卖与那鱼行换了银子即去籴米买菜。倘若,我手头略有剩余小钱,便去那鱼镇小店沽了酒,弄两碟小菜,与老爹对饮几杯酒,这就是我的大好日子,这便是我的大好前程了。想到这,一股酸楚滋味直冲心头,两眼酸涩湿润,他嗖地站起身来,沙哑的嗓音说道:“你俩且争辩着,我先行一步,回头再聊罢。”
方鹤松急忙上前拽住了周天瑞,说:“喝杯老酒再走不迟。你莫非有啥急事么?”
“我哪有什么急事,只是你们大谈事业前程,却与我分毫无关。我的现实生活是赶紧回去帮爹爹收拾渔网,明日好出海呢。”
“你何必如此呢。要说当年在静宜学堂里读书,我俩的学问还不是望你的项背,赤了脚都跟不上你呢。”方鹤松劝慰道。
“出水才看两腿泥,不见得读书多便能有所作为。你一旦有机遇,必能成大事呢!”潘景瑜也相劝道。
周天瑞长叹口气,垂下头来,说:“唉,我只是看你俩能出国读书眼热而已。其实,你俩学业有成,作为相伴多年的同窗好友,我为你们高兴都来不及呢!只怕是,数年后我已是一个地道的渔夫了,你们不见得再会待见我罢了。”
方鹤松和潘景瑜抢着表白不会忘记幼年时的同窗好友。周天瑞却略带忧伤地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世俗都如此呢!我也不会怨恨什么。富贵在天,生死由命,人岂能与命相争呢!”
“事在人为,谁能晓得你将来会有什么大好前程呢?”
“就是!将相无种,谋事在人。朱重八年青时还是乞丐,却当了明朝的开国皇帝呢!”
方潘两人无论说些什么,周天瑞也没兴趣听下去了。他双手抱拳,说:“预祝两位学业有成,竟成大业。我真的要回去帮父亲收渔网了。”说罢,他不顾方潘两人如何挽留,拱手拜别两位好友,与堂叔汇合返回天台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