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整个菜市场的生人都齐刷刷回头，仿佛机器人被摁下了遥控。
下一秒，他们就像变魔术似的，
从胸口、腰间、后背、提包、大腿、小腿、袜子等地方，掏出自拍杆或者手持云台。
再将手中紧握的手机往上面一夹，组合成直播设备完全体，将镜头对准萧岚。
直至这一刻，菜市场的本地人才明白这帮陌生人是什么身份。
貌似……全部都是主播。
人群中，有贼偷偷破防说：
“我靠，我特么还以为全是便衣警察呢，一个个这么严肃，搞得我大气不敢喘，结果只是主播！”
“吓死，我刚才摸到一个人的口袋，摸到什么东西硬梆梆、冷冰冰的，我特么以为是枪，结果是自拍杆！”
萧岚终于认识到了热搜真正的威力。
本以为追到十字路口那里的人已经够多了，没想到老街菜市场才是真正的重灾区。
也对，热搜就没提及十字路口，能赶去的都是拥有小道消息的本地人。
而外地人看过热搜后，连夜赶来凤安区，正好在这个时间点赶到菜市场。
兴许还有更多的在路上。
这帮主播里，居然有人带了团队过来。
团队中有人负责架起三脚架，有人负责给女主播补妆。
很快女主播把厚羽绒一脱，穿着薄风衣全妆出镜，背景正好能拍到萧岚骑车的全景。
“家人们，我现在就在凤安区，没有错，就是昨天上了热搜的凤安区！”
“看，我的身后就是那位有名的手工包子老板，他现在正准备出摊，等会儿我们要去试试他的包子。”
“麻烦家人们先给我点个赞哈，主播可是一个人冒着生命危险来这里为家人们直播的……”
这个主播柔声细气地说着话，
不远处，就是另一个风格迥异的男主播，操着大嗓门在喊：
“老铁们！双击666啊！那个包子老板就在门口，我不骗大家啊，我真的冒死过来打假了！”
之前还安安静静的菜市场，一下子变成了直播的海洋。
每间隔不到一米，就有一个主播在对着镜头说话。
每一个主播都社牛得不得了，嘴上说着“害怕”“危险”，其实嗓门一个比一个大。
有个年轻的男主播对着镜头说：
“凤安区贼多不多？多不多？我回答一下水友提问啊！
老实说，一开始我以为挺多的！我一进菜市场，就觉得大家看我的眼神很有敌意，每个人神情都鬼鬼祟祟的。
我还以为他们都是贼，没想到他们以为我是贼！
满菜市场都是外地过来的人，个个都在防着别人呢！现在外地人比本地人都多！”
另一个短发戴兔耳绒帽的女主播甜甜地说：
“主播亲身实测，凤安区好像没有网传的那么恐怖呢，
我刚才找不到老街菜市场在哪里，对着地图到处乱转，
我还没有问路，就有本地人热情地给我指路，居然不是乱指的哦~”
另有一个光头大哥粗着嗓子对手机说：
“亲身体验，亲身体验家人们，这里的贼确实不少。
我说实话哈，我来得比较早，网上说包子老板11点左右过来，我9点就到了。”
“我刚进来的时候，我感觉到有好多人故意往我身上蹭，就很明显在摸我的口袋。
你们想想，我这么高壮一汉子，那些贼都敢凑过来，可以想到平时有多嚣张。”
“不过，接下来要划重点啊，我一掏出自拍杆，你猜怎么着，那些贼就自动离我两米远了。
我在菜市场逛了快两小时，真的，只要手上拿着自拍杆，看起来像在直播，就没人敢动我。”
“我怀疑啊，应该是经过饕哥被偷的事件之后，这个菜市场的贼都不敢偷主播了，害怕再次偷到大主播。”
果然，干什么都要趁早。
这位光头大哥来得早，就找到了凤安区的正确旅游攻略。
“凤安区安全旅游攻略，大家做笔记哈，就是假装直播！
只要你假装在直播，那些贼就不偷你，近期想来凤安区冒险的家人们可以试一试，但是过段时间，可能就不灵了啊。”
由于所有的主播都同时堵在前面，对着萧岚猛拍，搞得萧岚的车子都骑不进去菜市场。
正苦恼发愁的时候，有个卖水果的摊主，直接拿起摊位上的喇叭对着众人大喊：
“大家让一让啊，让一让啊！让手工包子老板进去，你们不让路，他没有办法开摊啊！”
萧岚有些惊讶地看了水果摊主一眼，没想到人家会帮他。
更令他想不到的还在后面。
菜市场的一些本地人，居然主动担起了指挥交通的责任：
“大家往两边排，往两边排，让我们的包子老板过去。”
“不要推，不要挤啊，道路拥堵，小心踩踏！”
“大家注意手中的财物，不管多激动，都一定要拿稳自己的手机！”
“摆摊的往里面挪一挪，挪一挪，把道路让出来哈！”
在一声声的指挥下，前方道路很快被清开了。
所有人自发排到两边，给萧岚让出中间，形成夹道欢迎的阵型。
萧岚惊得目瞪口呆。
这……这还是他熟悉的凤安区吗？
萧岚只能硬着头皮，慢慢地开电动车过去，停在昨天的摊位。
他忽然很想停下来扇李阿四一巴掌，看看这场景是不是在做梦。
不止本地人的举动不合理，那些外地人的出现也不合理。
昨晚在热搜话题里，不是很多人质疑这是炒作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来？
萧岚哪里知道，就是因为在网上争议很大，才有一大堆主播过来。
主播们向来是哪里有流量就往哪里蹭的。
管你是人间炼狱还是龙潭虎穴，他们都要闯一闯。
越有争议，越危险，直播越有爆点。
甚至有的主播偷偷开直播，故意把自己的钱包和备用手机露在外面，就等着被偷，这样就有话题有流量了。
他们哪里知道，这里的贼眼睛尖着呢。
第一时间就能发现偷拍的摄像头，还以为是警察钓鱼执法，表现得可乖了。
还有不少主播，抱着打假的心思，想要来尝一尝萧岚的包子是不是真的有饕哥说的这么好吃？
要是萧岚的手艺一般，包子味道一般，他们就可以撕饕哥是收了钱配合政府炒作。
只要和大网红主播撕起来，那就是流量密码。
于是，萧岚的摊位才刚刚摆好，一帮人就争先恐后地扑了上去。
好似流浪狗看见了冒着热气的肉骨头。
萧岚不想影响到行人通行，以及其他摊主的生意，
正想发话，就听见好几道声音同时响起：
“请自觉排队……”
“请排队，各位。”
“不要挤，排队……”
说话的是那些跟着萧岚从十字路口走来菜市场的人，他们居然主动维护起了秩序。
也不知道他们是想刻意在萧岚面前表现，换取包子的购买限额开放，
还是所长昨天的话唤醒了他们的荣誉感与责任感。
不管怎样，维护秩序总是好事。
萧岚清了清喉咙，像早上那样宣布了包子限购的事情。
不同的是，这次没有绿色通道了，两条队伍是一样的。
排队的人群中，有几个人小声嘀咕：
“你们觉不觉得，这个包子老板的声音，和猪蹄摊主的有点像？”
问话的人是从电子园区特意赶过来的。
他们一大早就到了菜市场，几人分头行动，将菜市场里里外外逛了个遍，都没有看到猪蹄摊主他爹。
几人也不死心，就这么等，等着等着，就等来了卖包子的老板。
虽然他们主要是为了蹲猪蹄摊主他爹而来的，但是来都来了，总不能白来一趟。
既然网上到处都在吹这个包子老板做的手工包，那他们就买来尝一尝。
这包子什么档次，敢跟酱爆猪蹄竞争凤岭市第一美食？
不过包子还没买到，就有人注意到了萧岚的声音，率先提出了相似的论点。
听到工友这么说，另外几个人仔细竖起耳朵听了一下。
几秒种后，他们再次排除了正确答案。
“哪里像了！不要乱说好吗？猪蹄摊主的声音明显更好听！”
“对对对，而且更有个性，有那种天才高傲冷清的感觉，普通人根本学不来！”
“就是就是，不要随便碰瓷了，这个包子老板声音听起来闷闷的，还说这么多话，一点都不高冷。”
提出观点的工友，被接连否定以后，强行接受了洗脑：
“行吧……仔细一想，好像不是很像了。”
看吧，粉丝滤镜要不得。
有的人还活着，就已经被怀念了。
还在回忆中被美化了。
队伍很长。
左边的队伍，已经排到了菜市场门口，又折回到摊位边。
右边的队伍，已经排到了菜市场尽头，并且折回到摊位边。
因此，有一些人，看似和摊位的直线距离不到两米。
实际上，中间隔了几百人。
那几个电子园区的工人，就是处在这样尴尬的位置。
他们近到能听清萧岚讲话，却还有好久好久才能轮到他们。
闲着无聊，他们开始观察那些买到包子的顾客的反应。
有不少人买到包子以后，当场对着直播间试吃。
很多普通人第一次吃到这么美味的包子，反应都难免会夸张，何况是社牛的主播们。
能吃主播这碗饭，大多天生就表现欲旺盛，越多人看着越兴奋，俗称“人来疯”。
他们的正常反应，就比普通人的夸张好几倍。
当包子入口，主播们又是翻白眼，又是浑身抽搐，又是疯狂捶头，又是原地起跳，
一个个反应夸张到没边，堪比人类大型返祖现场。
在直播镜头中，他们不吝用自己所知的最极致的语言，来表达内心的夸赞：
“我天（翻白眼），这一口下去（抽搐），感觉灵魂都被摄取了（扭来扭去），我好像要升天了（浑身颤抖）……”
“家人们，听我的！马上掏出笔做笔记，下面的是知识点要考的（严肃语气）！
吃这个手工包子之前（认真脸），一定要找根绳子把自己的脚和大石头绑在一起（目光坚定），
不然你就会像氢气球一样飞上天，然后爆炸（恐吓语气），我没开玩笑……”
“啊啊啊啊啊太好吃了（疯狂）！外婆你是来接我的吗（痴笑）？啊……太奶也来了（呆滞）……”
其他的主播早就对同类习以为常，但是几个电子园区的工人都觉得太过抽象了。
他们使劲憋着笑，眼中又忍不住流露出轻蔑，小声讨论说：
“这请的主播演得也太假了吧，花了多少钱营销啊……”
“不知道，但是一般搞这种花里胡哨的，多半产品本身不怎样……”
“夸张，吃个包子就这样了，要是让他们吃到猪蹄，不得激动到大小便失禁……”
余光里，他们又看见有人像魔怔了似的，逮着人就问：
“请问你打算买10个包子吗？如果你不买这么多，能不能让一个包子名额给我？”
“求你了，让一个名额给我吧！”
几个园区工人更是摇头：
“他们的表演太假了，这个限购一开始就不合理，10个也敢叫限购。
要是真好吃，应该像猪蹄一样限购1个才对……”
不知道是不是所谓的一语成谶。
快要卖到几个园区工人的时候，包子的数量刚好不够了。
萧岚已经翻倍制作了，没想到还是僧多粥少。
轮到园区工人的时候，如果他们每人都要10个，那么其中一个人，只能买6个。
萧岚很是不好意思地告知了他们这件事，并说：
“看你们好像互相认识，要不要匀一下？每人9个，就正好平均分。”
没想到，这几个工人竟是丝毫不为这事烦恼。
其中一人摆手：“不用匀不用匀，我本来就只打算买4个。”
另外几个也紧跟着笑着说：
“我也是。我们主要就是想尝尝，我吃5个就饱了。”
“我2个就够了，就尝尝味儿，包子这东西哪能饱，还得是吃饭。我留着点肚子，待会儿去吃午饭。”
“等会儿还去吃午饭啊？我还以为你们不去了呢，那我也只要2个包子就行。”
萧岚反正无所谓，别人要多少他就给多少，反正不愁卖。
倒是排在几个工人身后的顾客，灰暗的脸色顿时红润了过来。
他们本来都要失望离开了，一听前面的人不打算全买光，有个机灵的立刻喊道：
“老板老板！他们不要，那我要10个！”
另一个反应快的人也马上跟着喊：“剩下的我全要了！”
这两个喊话的都是老熟客，只有他们知道，这包子拥有怎样的含金量。
一旦开始吃了，就会觉得10个也不够吃。
就算肚子吃得撑到不行，胃里的馋虫也不愿意停。
而且，如果觉得包子贵，买了不舍得自己吃，也可以高价卖给别人啊。
熟客必然愿意加价买，而新客人从大老远跑来，为了尝鲜，定然也有人愿意一试。
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居然还有人主动放弃。
此刻捡漏的两人看向几位园区工人的眼神，既像在看圣父，又像在看傻子。
不过几位工人并没有想那么多，他们并不相信这玩意儿还能高价转卖。
即使有人在他们面前成功交易了，他们也觉得这是主播故意在直播镜头前整活。
骗骗网友就算了，可骗不了他们。
很快，他们如愿以偿地拿到了自己要求数量的包子。
包子圆鼓鼓，肥嘟嘟，摊在掌心中大概半个巴掌大小。
不知道是面皮发得好，还是肉馅给得多，感觉这包子比普通包子更圆润一点，像个圆圆的猫猫头。
模样长得还挺讨喜，就是价格实在有些不近人情。
与此同时，那个从他们手中捡漏10个包子的顾客，也美滋滋地拿走了“上天的馈赠”。
离开的时候，还充满感激地朝他们笑了一下。
等那人走出几米远，工人才小声讨论说：
“乖乖，10个包子就100块了，这都够买好大一块猪蹄了。”
“是啊，花100块买猪蹄我舍得，好歹是肉菜，买包子我是真不舍得。”
“那人是被营销忽悠瘸了吧，希望他吃了以后不会后悔……”
几人一边走一边讨论着，同时漫不经心地将包子塞进嘴里，随着说话同时咀嚼。
嚼着嚼着，几人迈出的脚步越来越迟缓。
黑色的眼珠变得越来越粉，圆形的瞳孔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爱心的形状。
彻底嚼烂肉馅的一瞬间，伴随着汁水迸溅的，还有无数鲜艳的色彩。
眼前繁杂拥挤的菜市场，突然被分解成无数明艳的色块。
色块裂开的那一刹，天地变色。
深蓝色的银河在脚下涌动，无数斑斓星光点缀其中，
炽红的火鸟在头顶扇动翅膀，片片发光羽毛从天而降。
这个熟悉的无聊的现实世界，突然变得目眩神迷，光怪陆离，
那些令人看腻了的人事物，通通幻化为万千繁花，漫天飞舞。
果然美好的事物是相通的，人的五感也是共通的。
嘴里尝到的美食，令眼睛也享用了一把饕餮盛宴。
世界仿佛从三维变成了二维，
低头，他们在梵高绘制的星月夜徜徉，
抬手，又能触摸中世纪的彩绘玻璃窗。
工人们介于虚拟与现实的中央，时而像在看画，时而感觉自己就在画上。
他们每天被单调的流水线工作包围，对这个城市的印象只剩下冰冷的黑白灰。
这一刻，他们却感觉眼前多了一个万花筒，
不论望向哪一处，都是姹紫嫣红……
千千万万个色块被打乱后又重新聚拢，再次恢复成他们熟悉的景象。
眼前还是那个熟悉的菜市场，身后还是那个熟悉的包子摊。
什么都没变，只有心境变了。
包子老板正在收拾摊位，准备离开。
他们若有所感，低头一看，手中的包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吃完了。
他们却浑然不觉。
好像坐进了时光机的通道里，一眨眼就从过去来到了现在。
但是过程中那种美妙的滋味，让他们还想再试一次。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吸猪蹄的骨髓的时候。
骨髓不常有，所以这种美妙的体验也不常有。
此刻他们脑海中居然有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竟然觉得，好像包子比猪蹄更香。
为什么后来者居上？因为前者不争不抢。
猪蹄已经主动退出他们的视野这么长时间，记忆开始变淡，只记得当时身体做出的反应。
如今同样的反应，这个包子也能给予。
并且包子来势汹汹，轰轰烈烈，仿佛在他们的身体内部扔了一枚核弹。
核弹将猪蹄留下的一切痕迹轰炸殆尽之后，在废土之上建立了新的包子王朝。
他们有一股冲上去抱紧老板大腿求他再卖一个包子的冲动。
但理智告诉他们没有了，包子已经卖完了。
而且剩余的13个，也已经被别人带走了。
望着正在忙碌收摊的包子老板，每个人心头都涌上了一股悔恨。
如果他们在包子老板提议平均每人分9个的时候点头同意，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欲求不满。
脑海中莫名浮现那些主播们夸张的动作和语言。
之前觉得主播们演的太假了，现在却觉得他们的反应还是有些放不开。
他们忍不住悄悄打量同伴的反应。
谁都不想暴露自己已经背叛了猪蹄教的事实。
几分钟前，他们还信誓旦旦地说：
“我这辈子都不会背叛猪蹄教，猪蹄门永存！”
几分钟后，马上就变了心，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突然，四个工人的手机同时响了。
有群消息提醒，猪蹄受害者联盟里有群友问道：
【你们吃到那个热搜上的手工包子了吗？去了这么久了，真有这么多人在排队吗?】
【感觉怎么样？比起猪蹄来哪个更好吃？肯定还是猪蹄更棒吧！】
这个简单的问题，此时却像是灵魂拷问，像鞭子一样狠狠地抽在大家的脸上。
经过内心天人交战，最终有人率先发语音回复：
“我觉得包子挺好吃的，但是比起猪蹄还是差了点。”
群友们顿时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