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鬼山窟逃出回到风禾学舍转眼已有六月有余,经历了风波之后的乐音也终于过上了与白月等人一样的学子生活,虽然没完没了的文章和规矩有时会让她觉得枯燥和束缚,但日子也算是风平浪静。
“先生,我写好了”
安静的书堂里,乐音放下了手中的笔吹了吹上面的墨水,向着坐在台上的古先生挥了挥手。
旁边的双虎难以置信地瞥了她一眼,见她起身离开握着笔慌得直挠头。
“她怎么这么快...”
“嗯,用心了,这字写得和最初的时候比起可以说是云泥之别了”
接过乐音递来的纸张,古先生眯着眼睛扫了一遍上面的字,紧绷着的脸上有了丝丝缓和。
“多谢先生称赞”
“切莫沾沾自喜,要时刻怀有谦卑之心”
“是”
“出去吧”
“乐音告退”
乐音乖巧地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恭敬地向他行了个礼,举止大方端正得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想想初见她时的场景,再看她如今稳重的模样,古先生轻轻点了点头,眼中不难看出赞许。
退出了书堂的乐音轻轻合上了门,在彻底脱离先生视线的一刻立即就释放了天性,快步向着外面跑去。
“终于可以出去了!”
红色的长廊上,照入的阳光像是铺在地面上的一层金,为宁静清幽的学舍更添了些柔和的暖意。
池塘边的张伯满头大汗地清理着周边的杂草,欢快跑过的乐音笑嘻嘻地冲他招了招手,脚下的步子却一点没有放慢。
“张伯好”
“说了多少次了,学舍里不准疾行!”
“知道了!”
一个跨步跳过他放在路旁的筐子,她满不在乎地应着随即消失在了石桥上,可不等张伯低头继续干活又见她慌慌张张地折返了回来,不过一会儿余一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桥上,看着她原路返回,张伯蹙眉无奈地叹了口气。
“都叫你别跑了...”
夕阳西下,长满了草的屋子前,乐音和双虎两个人呆呆地站在一起,谁也不敢再往前迈一步。
“你怎么也来了?”
“功课错得太多,先生罚我来清理院子”
“猜到了”
“你不是没错吗?你怎么也在这儿?”
“翻墙出去的时候被撞见了...”
“你怎么隔三岔五就往外跑?”
“当然是有要紧事了”
“什么要紧事?”
“练字”
“练字干嘛非得去外面啊?”
“你问这么多干嘛,干活吧”
乐音蹙眉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双虎则是一脸烦躁地长叹了一口气。
“这些草我们都要拔光吗?”
“嗯!”
“你先进去吧”
“你怎么不先进去?”
“那一起?”
“好”
面面相觑,两人同时吸了一口气给自己壮胆,但才走进门没几步就被吓得在草丛中乱窜起来。
“蛇!是蛇!”
“啊!”...
书堂里,商筑仔细端详着乐音默下的诗歌很是欣慰地点了点头。
“她这字写得是愈发好了”
余一坐在角落里整理着手边的书册,不知是真的没听见他的言语还是故意不想理会,所以并没搭理他。商筑看他毫无反应,索性直接把纸张放到了他的面前。
“你也看看,可不是我偏袒她”
余一本想直接将纸张移开,可当视线落在纸上时还是忍不住拿起来细细打量。
捕捉到了他眼中闪过的讶异,商筑笑而不语,只当他是为乐音的长进触动,殊不知他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这纸上的字迹让他想到了另一个人。
荷山府
屋檐下岳灵泽盘腿端坐在垫子静静地誊抄着书册上的文字,青玉将点燃的香炉放到了他的身侧。
“殿下的字已经很好了,却还是练得这样勤呢”
“只是觉得写字时心更容易静下来”
他垂眸说着,嘴角也微不可见地上扬,虽然表面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但青玉能感觉到他身上明显的沉郁之气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
“心静是好,不过殿下还是不要太劳累了”
“嗯”
“天这样凉,殿下要不还是早些歇息吧,明日再写吧”
“明日...嗯,也好”
“那我去给殿下铺床”
“姑姑,明日可否做些毕罗?”
“毕罗?好啊,难得殿下每隔两日就要吃上一次,竟都没有吃厌烦”
“姑姑的手艺,我怎么会厌烦呢”
“知道了”
一弯弦月高挂在树梢之上,满是杂草的院子里,乐音和双虎挽着衣袖花着脸疲惫地坐在了地上。
“剩下的明天再拔吧”
“明天?不行不行,今天都得拔了”
“为什么?”
“我明日可没有功夫陪你拔草”
“你又要出去?”
“别问了,快起来”
“不行不行,让我再歇会儿...”
无力地摆了摆手双虎爬到了一边躺了下来,乐音虽然也一样疲惫,可看着还有一大片没拔的草,只能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从困倦中找回了几分清醒,在双虎已经打响的呼噜中继续清理着院里的杂草。
“不就是拔草吗,还能难住我了?”
漆黑的夜空,闪烁的星子不知不觉中隐匿回了云间,悬在正当空的月亮也不知何时滑落在了边缘。
“啪啪!”
扔掉手里最后一把杂草,乐音精神抖擞地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叉腰站在台阶上俯视着一整片干净的院落竟有种所向无敌的气势。
“哼,小事一桩”......
“一夜未眠?”
商筑散发披着衣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张伯弓着身子站在柱子前低垂着眼恭敬地点了点头。
“余先生罚她和双虎清理院子,后半夜双虎受不住就睡了,她硬是撑着自己干完了剩下的活儿”
“这会儿人呢?”
“换了衣裳又翻墙出去了”
“她精神倒好,就是难为了看着她的人一刻也不敢歇息”
商筑站在桌前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言语间颇有些无奈。
“这个时候出去,她大抵是又去了荷山府吧”
自从她回了学舍,她的行踪商筑就一直着人暗中紧盯,所以她隔三岔五就去荷山府找岳灵泽的事他自然也知晓,甚至有时她回来得晚了还会替她遮掩开脱几句,让她能少挨些余一的罚。
“她是不是与荷山府的那个孩子往来过于密切了?”
“无妨,再密切也只是一时的。若非同路,就终有一别,能欢喜的时候就多欢喜些吧,真正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荷山院,乐音轻松爬上了院墙,蹑手蹑脚躲过了打着哈欠巡视的守卫顺着那棵海棠树落到了地上。
小园子里,早早苏醒的岳灵泽蹲在几株花苗前观察着它们的长势,屋子里青玉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和一碟子胡饼走到了檐下的矮几前。
“殿下,该食朝饭了”
“嗯”
应声来到她的身边,岳灵泽理了理衣裳坐了下来,可扫过面前盘中的食物时却若有所思地顿了顿。
“毕罗...”
“现在就要?”
“嗯...”
“那殿下先吃,我去取一些来”
青玉虽略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脸上始终温柔的笑着,说完就转身往屋外走去。
目送她离开,岳灵泽垂头正要立即进食,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早啊,小神仙~”
“你今日这么早就来了?”
循声看向屋顶探出了半颗头的乐音,他眼中满是讶异,可压不住上扬的嘴角又暴露了心中因她到来生出的欢欣。
乐音纵身轻盈地落到园子里,小心避开了他珍爱的那些花草,大咧咧地坐到了他的面前,朝气蓬勃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是彻夜未眠的样子。
“...因为我根本没睡”
“没睡?为何?”
“昨日想偷溜出去看看有没有新鲜玩意儿今日好给你带来,不想被余先生撞见了罚我除草,我气不过就一晚上全拔了”
她说着把摊开双手举到了面前,满不在乎地摆了摆被草叶割出了细痕的手指,没不见抱怨反倒像是在向他炫耀自己的战果。
“你一个人拔了一夜的草?”
“还有双虎,不过他半夜里就睡着了...”
她两手托着腮回忆着昨日在学舍里发生的事,她说得有趣,岳灵泽听得也入迷。这几个月她让他教导她习字,闲暇时总会将自己在外面的见闻讲给他听,虽然他不能出去,可从她的讲述中他还是在自己的脑海中勾勒出了她眼中所见的一切。
“你怎么又不说话?”
“我在听”
看他一言不发,乐音说着说着忽然抱着手臂皱了眉头。
“每次都是我在说”
“我...”
“哒哒哒...”
他刚开口,远处轻微的脚步声就传进了乐音的耳朵,她瞬间起身滚到了屋檐下,不明所以的岳灵泽还在疑惑,不多时就见青玉端着一碟子毕罗来到了矮几前。
“殿下怎么还没吃?”
“在等毕罗”
“汤羹都凉了,我拿去热热”
“不用了,我吃毕罗和胡饼就好,姑姑去歇会儿吧,我一会儿就在屋中看书”
“嗯...那好吧”
静听着地板上的脚步声离开,缩在屋檐下的乐音重新回到了矮几前,望向岳灵泽的眼神中满是不解。
“怎么了?”
“殿下?青玉姑姑好像不止一次这样叫你了”
“......”
被她突然问起,岳灵泽垂眸不自然地回避着她的目光,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回答她。
“难道是...你的名字”
看他沉默不语,乐音在碟子里扒拉毕罗的手猝不及防地停了下来,望着他的眼神也多了些理解。
“...难怪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殿下...听上去是不怎么好听...还是叫你小神仙吧”
“随你...”
书堂里双虎和乐音双双缺席,余一从张伯口中得知两人昨夜除了一夜的草,所以被商筑准允留在房中休息一日,本也不打算细究,可无意中又撞见了白月、阿庆、哲奇鬼鬼祟祟地聚在一起。
“不在?”
“双虎说她是去练字了”
“练字去外面干嘛?”
“不知道...”
“不会有什么事吧...”
“嗯...别让余先生知道了就行”...
站在暗处看着他们三个渐渐走远,余一立在原地似是思索了一番,心中大概也猜到了乐音的去向。
矮几前,岳灵泽垂眸认真地查阅着手中的书卷,坐在对面的乐音提笔临摹着他早早就誊抄下的文章。
(景星显见,信星彪列,象载昭庭,日亲以察。参侔开阖,爰推本纪,汾脽出鼎,皇佑元始。五音六律,依韦飨昭,杂变并会,雅声远姚。空桑琴瑟结信成,四兴递代八风生。殷殷钟石羽龠鸣。河龙供鲤醇牺牲。百末旨酒布兰生。泰尊柘浆析朝酲。微感心攸通修名,周流常羊思所并。穰穰复正直往宁,冯蠵切和疏写平。上天布施后土成,穰穰丰年四时荣。)
“为什么你写的东西我在学舍里都没见过?”
“是吗?”
“嗯,这个比先生教我们的好像难多了”
端详着纸张上的字,乐音说着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好奇地看向了他。
“景星...什么是景星?”
“一颗祥瑞之星,诗里说它出现就是天赐祥瑞,天下会变得风调雨顺,也不会再有奸佞”
“那不是很好!”
“可是它并不常出现”
“真希望它能出现,这样的话百姓的日子应该会好过很多吧”
自幼长在乡野,这样的世道下百姓的难处她再清楚不过。若不是遇到了商筑,她现在也一定和他们一样深陷水深火热之中求救无门。因为明白他们的苦痛,所以她从心底祈愿他们能被解救。
乐音趴在桌上看着纸张上的字,脸上的神情不知是困倦还是惆怅。
“写这首诗的人也在祈愿景星出现”
“上面的字我念不全,你能念一遍给我听吗?”
隔着纸张她的声音中带着有些飘忽,随着岳灵泽诵读诗歌的声音响起,她缓缓闭上了双眼,手里的纸张不知不觉就倒在了桌上。
看着她就这么沉沉睡去,岳灵泽的眼中好似浮上了一层光芒,明亮纯粹又带着温和沉静。
骤起的寒风拂过,刺得桌前的乐音忍不住缩了缩身子,他起身从架子上取下了一件披风盖在了她的身上,许是担心盖得不严实又十分细致地理了理披风的皱褶。
余一静静地立在屋外,注视着他们却久久没有移动,他从未在岳灵泽的眼中看到过那样的神采,那感觉就仿佛是一具空荡了许久的躯壳在一瞬间生出了精魄,连带着一直冰冷的血肉也有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