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道,辰州。
张矩和江渔等人走出恶人巷时,巷口又多了一辆马车。
江渔道:“张使君,在下倒是知道不少如意楼的事,不知张使君是否有兴趣?”
“既然江庄主想做的事都已妥当,也该说说张某想知道的事。”
“张使君,请。”江渔将张矩请上马车,苗若玫与陈九上了牛二的马车,跟着聚侠庄的马车往坊外行去。
“并非在下阿谀奉承,张使君来辰州的时日不长,竟然已查到了如意楼,着实让人钦佩。”
“这么说来,聚侠庄早有发现?”
“惭愧,我们留意如意楼也不过旬月。旬月前,望酉坊来了一队贩香料和珠宝的胡商,这些人就住在如意楼。来望酉坊的陌生胡商,聚侠庄都会格外留意。”
“初时,这些胡商倒也没什么不寻常。没过几天,辰州刺史吴忌暴病而死,如意楼掌柜钱广胜和这些胡商也随即失踪。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派人四处搜寻,结果找遍了辰州各县,根本找不见这些人的踪影。”
“我感觉吴刺史的死和钱广胜的失踪绝不简单,立即命人将胡商的画像送到抚剑山庄。没过几天,百花谷主文承智就赶到了望酉坊。”
江渔缓了缓,继续道:“张使君可还记得张掖弱水岸边的吐蕃细作失血案?”
江渔这一问,就像是扎在张矩心上的一根刺,张矩的心在缩紧。江渔留意到张矩眼神的变化,又接着道:“当时从大斗拔谷闯入的细作共有六人,五人死在弱水畔,还有一人逃去了绯云阁。绯云阁被剿灭,此人并未落网,也未回返吐蕃,而是辗转益州、扬州、苏州等地,最后到了辰州。”
“江庄主如何得知这些?”
“绯云阁覆灭后,朝廷派出巡察使和监察御史,前往张掖查察吐蕃细作案。绯云阁的书册信函虽被烧毁,但从他们留下的器具、营生的财路,还有他们在张掖的行事举动,仍查出不少线索。”
“百花谷主文承智有幸协助巡察使追查吐蕃细作的下落,故对此人十分熟悉。此人行事谨慎,略懂些易容之术,每到一地总是乔装易名、难以追踪。”
“文承智追踪了数月,发现他有个改不了的习惯,就是……熏香!不论走到哪里,他都会熏香,所用的香料也很特别,气味有些邪性。我们在如意楼的客房里闻到了这种气味。”
“可查到此人身份?”
“据推测,此人很可能是吐蕃大玛本,墨都的族兄勒苏。他率人夜闯边关,应是代死去的墨都,策应绯云阁谋叛。可谁知,一到张掖就莫名折损了五人。”
张矩沉声道:“绯云阁事败,他没有回返逻些,而是继续留在大唐,辗转多地,看来他还有其他目的……”
不知不觉,马车已驶出了望酉坊,驶到沅水畔。张矩和江渔跳下马车,走近岸边,听着脚下的河水潺潺流过,望着远处的客船漂抵岸边。
张矩道:“要么在马车上,要么在沅水边,江庄主是担心有人偷听?”
江渔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望张使君多担待。”
“现在可以说说,勒苏与如意楼之间到底有何牵连?”
“让张使君失望了,我也不清楚。等我们察觉的时候,他二人已经失去了踪迹。我们查问了如意楼的人,也没问出什么眉目,我相信如意楼的人与勒苏的事无关。”
“不管所谋何事,他们突然失踪,说明他们离目标已经很近了,近到值得他们孤注一掷。恐怕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必须尽快找到他们。”张矩感觉到事情比他估想的更急迫。
江渔也有同感:“可我们找遍了辰州,根本找不到他们。他们有可能已经离开了辰州。”
张矩抬头望向对岸:“那个地方,你们找过吗?”
“你说武盟?”江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没有!聚侠庄没法上武盟寻人。”
“聚侠庄有办法上武盟吗?”
“张使君觉得他们在武盟?”
“我之所以找到如意楼,就因为如意楼买过太多的朱砂,而如意楼根本用不了这些朱砂。在辰州,除了如意楼,还有一个地方也买进了太多的朱砂。”
“武盟?”
张矩点点头:“他们所图之事在辰州,只要还没得逞,他们不会轻易离开。所以,我猜他们就藏在酉山之上。”
“他们拿这么多朱砂做什么?”
“不知道,但这是我们唯一的线索,不值得一试吗?”
“这么说起来,今年的武盟大会确实很可疑。酉山上竟然命案频出,望酉坊里常年给武盟送粮的店铺也都换了掌柜……现在想来,这一桩桩一件件似乎是早有预谋。”
“想找到勒苏和钱广胜,唯有上酉山。”
“张使君可想好了?武盟不比望酉坊,自太宗皇帝传下口谕,至今还没有朝廷命官踏上酉山,张使君真要做第一人?”
其实,张矩何尝不知其中的利害,江湖险,朝堂更险。私上武盟有违先帝口谕,视同抗旨。若能捉拿吐蕃细作,朝廷或许不会追究,但若找不到,定会有人劾奏。
张矩望着眼前的沅水,一水之隔,却似有易水之寒,而他同样需要「一去不复还」的决绝,赌上自己的仕途。
逆沅水而上三百步,那艘漂到河边的客船已经停靠了许久,却始终见不到人影。那里并非码头,也没有渔民,有路过的农人靠近后又慌忙跑开。
张矩和江渔说话间,客船边又来了不少人,张矩远远望见绿锦官服的公人和衙役。
“县尉来了,又有命案!先是酉山,现在连沅水也出了命案!”江渔道。
“酉山、沅水……去看看!”张矩和江渔各自回到马车,往客船停靠处驶去。
……
苗若玫一直站在马车边凝神细听,但张矩二人的说话混杂着水流声,很难听清楚。张矩一上马车,她就急问起如意楼掌柜的下落。
张矩摇摇头,道:“江渔说,聚侠庄找遍了辰州,也没找到钱广胜。”
“那我们还能去哪儿找?”
张矩没有说话,仅凭武盟买进过多的朱砂就抗旨上酉山,委实太过轻率。即使上了酉山,又该从何查起?他还需要一点时间理一理头绪。
苗若玫见他不答话,又问陈九:“这沅水上的命案,应该由谁来查?”
陈九不知苗若玫的用意,一五一十道:“沅水上的命案,按律应由沅陵县廨查办。”
苗若玫又接着问道:“既然是县廨的差事,我们去做什么?”
陈九一听,顿时无言以对。张矩装作没听见,仰头吟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
马车缓缓停下,牛二和陈九跳下马车,对着人群喊道:“辰州刺史到!”
围观的人立即让出道,张矩走过人群,往客船走去。身着绿锦官服的沅陵县尉姜子忠快步走来,正欲施礼,张矩抬手道:“姜少府不必多礼。我正巧路过,听说这里出了命案?”
“回使君,下官也是刚刚接报。客船中有三具尸首,还未及详细勘验。”
张矩走到船边查看,客船上有明显的刀伤剑痕,船舱一侧已经断裂,断口齐整,应是被刀劈断,可见船上曾有过激烈的拼杀。
船头躺着两人,一人身中多刀,一时也看不出致命伤。另一人上半身在船舱里,看不见容貌,右臂齐肘斩断,两腿上的刀伤深可见骨。船尾一人靠在船舷,头垂到胸口,鲜血浸透了衣衫。
“姜少府可知道死者何人?”
姜子忠道:“死者不是沅陵县编户,下官觉得很可能是武盟的人?”
“哦?此处不在酉山之界,现在也不是混时,若真是武盟的人,该当如何处置?”
“沅陵县内还从未有过此等命案,下官还需禀明县令,再作处置。”姜子忠摸不透张矩的心思,顺口就推给了县令。可话刚出口,他又有些后悔了,因为他想起张矩右迁辰州刺史之前,也曾是县令,岂会不知县廨属官的推诿之词?
但张矩并未发难,只是淡淡地道:“本官就在此等候,你且去禀明县令。”
姜子忠一听,若真禀明县令,只会令县令难做,若县令为难,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于是又改口道:“不敢让使君久候,张使君觉得应当如何处置?”
张矩不动声色道:“依律处置。”
“依律……应由县廨……”姜子忠说得很慢,双眼一直留意着张矩的脸色,“……查办。下官已传仵作前来验尸。”
“如此甚好!”张矩脸上终于露出赞许之色,“江湖杀戮,县廨很少查办,可以延请武林中人相助,或对查案大有裨益。”
“多谢使君提点,下官明白。”姜子忠何等老辣,早已留意到望酉坊的江渔,听张矩一说,当即明白张矩之意,立即命人将江渔请到船边。
一番客套之后,江渔站在船边看了看船上的尸首,道:“死者是武盟侠理寺巡判「蝠耳」米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