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窗户只开了一条缝以通风,光线昏暗。
朱阳锦带着妹妹,跟着父亲进到了长房里,鼻中先闻到了一股难闻的味道,这是药味和皮肤腐烂在一起发出的臭味,然后眼睛才慢慢适应,看到了长房的两边,全是重伤不起的士兵。
与轻伤那边的惨叫和呻吟不同,这两边躺着的士兵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甚至连起身都极其困难,听到有人进来也睁不开无力的眼睛,死亡的空气笼罩在整个房间。
朱阳锦的心情顿时沉了下去,紧紧握着妹妹的手,看到几个大夫穿行其中,正忙着指挥太监换药。
右侧墙角,他看到了两个红头发的人,仔细一看,那是两个白人,一男一女,正面朝西方,跪在一张病床前,双手合十地祷告着什么。
床上那人也是白人,高鼻深目,额头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箭伤。
门外传来的新鲜空气让还能动的人都回过头来,那些大夫和太监看到了朱泰野,吓了一跳,赶紧跪在了地上。
那白人女子本就跪着的,正好迎上了朱泰野的目光,轻轻地低了一下头。
“那天守城的时候,这几个番邦也受伤了,本来不能入此地救治的。李再尹知县说他们守城有功,便让属下安排个床位。有个是轻伤,这个是重伤,应该是活不成了。”秦羽认得这两人,低声道:“太监嫌弃他们是红夷,不来照顾,这两个番邦便每日自行前来。”
这个年代的大明,对外国人向来是看不起的,就算是歧视链底端的太监,都不想要去伺候他们。
朱泰野那日入城的时候见过这女子,对她还有些印象,朝秦羽道:“既然是守城有功,便应好生照料。”
然后对着瑟瑟发抖的太医院大夫道:“这里面的都是重伤的吗?”
那大夫忙回道:“是!这房中的三十六人,几乎都已经无药可救了,只是用药吊着命。”
“水!我要水!”突然,一个墙角的士兵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猛地叫了起来。
朱泰野大步走了过去,蹲在那士兵身边,将他的手握住。
屋中的人见他蹲了下去,纷纷跪下。
那大夫快步跑出房间,从外面的太监手中拿过一碗水,颤抖着放在了朱泰野的手上。
朱泰野一只手小心地抬起那士兵的头,另一只手缓缓往他干枯到掉皮的嘴唇里倒了些水,让他嘴唇变得湿润了些。
那士兵的下身空空,喝了口水,眼睛仍是闭着,直到朱泰野给他喝了半碗水,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面前的朱泰野。
他似乎不认得朱泰野是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人,大声道:“将军呢,将军在哪?我要见将军!”
秦羽上前一步道:“他是第四军排头兵,被鞑子射中了胸膛,本来没什么事的,但不知怎么回事,晚上去救时,他双腿不知被谁砍断,躺在雨地中奄奄一息,尽力搬到城中救治,但腐毒入体,已经是活不成了。之前一直在昏迷中,现在应是回光返照......”
朱泰野摇头打断他的话,放下碗握住那士兵的手道:“我在这里。你叫什么名字。”
那士兵抬起了头,似乎想要看清楚朱泰野的样子,但全身无力,只抬到一半便动不了。朱阳锦眼疾手快,立刻拿了一个枕头冲上前塞在他的头下,让他不用起身也能看见父亲的脸。
“你是......你是将军。”那士兵仿佛看到了神明,虚弱的脸上也有了些光,只是声音低了些:“我......我叫彭湘......”
“彭湘,我知道你,你是辽东人,正统十年进的盖州卫是吗。”朱泰野握紧了他的手,沉声道:“我会让最好的大夫给你治病。”
彭湘凝视着朱泰野的脸:“我......我没给第四军丢脸,我看着鞑子射来的箭,我一步都没有退后......我......”
他声音越发低了:“将军,我家祖籍是在长沙府,后来洪武二十......年,祖先跟着冯胜将军收复辽东后,就在奴儿干都司里的塔木卫中住下。那里的地是黑的,肥的出油......有大河......还有一眼望不到山的平地......一到秋天,到处都是成熟的高粱......拔下就能吃糖......将军,你知道塔木卫在哪吗?”
他这语气并不算恭敬,但站着的人都知道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只是濒死之际想起了曾经的事,不忍心地转过头去。
朱泰野拍了拍他的手道:“我知道。”
塔木卫便是今天的长春市,在松辽平原腹地。
彭湘眼睛渐渐无神,他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只吊着最后一口气,却忽然抓紧了朱泰野的手,语气变得愤怒:“但是......朝廷......朝廷不要我们了......鞑子冲进了我们的村子,把我们全家都抓住。我父亲被他们杀了,母亲被......被奸污致死,两个哥哥也都被抓去做了奴隶,只有一个姐姐,带着十岁的我往南边跑......”
他的脸红起来:“好不容易跑到广宁卫,姐姐为了让我活下去,卖身进到了地主家里面当丫鬟。那地主却把姐姐给玷污了,还说是她勾引......勾引的,把她赶了出去......姐姐让我......在庙里睡下......带着肚子里的孩子吊死在了地主门口......那地主竟然......竟然......”
他越来越激动,眼睛几乎要瞪出血来:“把她的尸身喂了狗......啊......啊......姐姐!”一行清泪从他的眼中流了出来:“我恨啊,为什么我们好好的呆着家里,朝廷就不要莪们了!明明是我们攻下了辽东,我父亲还随着太宗皇帝出征漠北!为什么......为什么朝廷不要我们了......”
屋中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说话,所有人都沉默着站在原地,仿佛变成了哑巴。
彭湘所说的朝廷不要他们了,便是指宣宗皇帝朱瞻基为了恢复经济、休养生息,开始收缩大明边境。放弃了开平卫、奴儿干都司、兴和所、交趾等大量的土地,将兵力集中在九边。
这些地区疆域很大,差不多是今天的整个蒙古和黑龙江、吉林等地,而且辽东自古土地肥沃,许多汉人在其中生活。明军一走,此地便形成了一个权力中空,蒙古、女真甚至朝鲜人全都眼红此处,来人抢夺。
其中尤以瓦剌蒙古为甚。
也先统一了蒙古各部之后,到处东征西战,在奴儿干都司的土地上不准汉人种粮食,以当做养马之地。汉人因此饿死无数,只得放弃了曾经浴血打下来的土地,纷纷南下,却又到处受到排挤,凄惨之甚,众人不忍听闻。
朱阳锦心中五味杂陈,攥紧了拳头。
“只有将军要我......”彭湘用最后一口气紧紧抓着朱泰野的手,用力地抬起头:“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给我吃给我穿,不让我挨饿受冻,还能报仇杀鞑子......在将军手下当兵,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事......下辈子......下辈子我还要跟着将军......”
“好!”朱泰野眼中似乎也有泪花闪过:“下辈子,你还继续当我的兵!”
其他守卫和大夫、太监等人,已经泣不成声。
彭湘脸上露出最后一丝笑容,慢慢僵硬在脸上,手也松了下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一样,又猛地抓紧朱泰野的手:“将军......鞑子......手腕被砍断......黄金......他们进到城里......”
他最后一丝力量终于用尽,头往后倒去,闭上了眼睛。
良久,长房中没有一丝声音,甚至连风都没有,沉痛的空气弥漫其中。
朱泰野站了起来:“将他好好安葬,不得有误!”他的语气冷酷,带着不容反抗的杀气。
“是!”秦羽用完好的手敬了个军礼。
沉默片刻后,朱泰野又依次看了其他还算清醒的士兵,除了几个断手的士兵还有些生气外,每一个都是奄奄一息,强撑着一条命,只为看到他。
到了最后,他走到了墙角的红夷人那里,那躺在床上的人额头上的伤口早已发炎,脸红如血,高烧不退,口中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胡话,也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那男女红夷人分别跪在两边,拉着那人的手,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念着悼词。
朱泰野静静站着听着她的话,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若有所思的看向她。
秦羽见他们还在祷告,不向朱泰野下跪,上前就要训斥他们,被朱泰野给拦了下来。
朱阳锦听着他们的悼词,似乎有些耳熟,但绝不是英语。
床上的红夷人听着这悼词,慢慢安静下来,不再说胡话了,眼睛闭上,胸膛也不再起伏。
那两个红夷人,停下了祷告的话,用双手在身上划了个十字。
等两人将所有动作都做完站了起来后,朱泰野忽然张口,用怪异的口音说了一句“bonjour”。这次朱阳锦听明白了,他说的是法语中用于打招呼的话。
那两人面露震惊之色,男人开口,说了一连串的许多话。
朱泰野摇摇头:“在我们的土地上,用我们的语言说话。”
那人立刻躬身道:“这位将军,请问你是如何知道我们国家的语言?我们来到东方已经有十六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们的语言。”
周围的守卫倒也不多么惊奇,毕竟朱泰野在他们眼中已经是天神一般的人物了,会说两句夷文算的了什么。
朱欣月更是一脸崇拜的看着父亲,眼睛里冒出了星星。
朱泰野本人却是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表情,继续道:“这个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孤要问的是,你们两个法兰西人,为什么会到大明的土地上。”
那男人张了张嘴,半晌没有说话,直到听见旁边的女人轻声说了几个字后,他才继续道:“十六年前,我们跟着你们的船队来到了这里。”
十六年前,那就是郑和最后一次下西洋回到大明的时候。
朱泰野眯起了眼睛:“你们两个是谁,叫什么名字?”
“我叫雨果·佩罗,床上死去的这人叫琼·德·克罗伊,是圣殿骑士团的最后一任团长。”男人犹豫片刻,和旁边的女人对视一眼后,他仿佛下定了决心,身子往旁边走了一步,让面前窗户缝的阳光照射到那女子的脸上。
烟尘在光柱中飞扬。
她的身子在阳光中,全身都散发出圣洁的光芒。
“尊敬的大明将军,在你面前的是。”
“上帝的忠实信徒,
法兰西王国对英战争总指挥,
神迹见证人,
奥尔良的拯救者,
国王查理七世的好友,
教皇的荣誉卫所长,
圣骑士,
解放者,
自由的让娜达克·贞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