罩纱之下,薛枭极为松弛地勾起一抹笑,眼中的杀机早已消失不见。
如果山月看得再仔细些,她必定能从薛枭的眼眸中,窥见一丝挟带善意的观察。
薛枭在观察山月。
距离贴近,反而失真。
眼眸与眼眸离得过近,便只能见方寸,而忽略整体——这样的距离足以让人忽视眼前姑娘清冷疏离的气质,而被大片大片凝白的肤容晃了神。
山月还在等待他的答案,蹙眉以示催促。
而薛枭好整以暇,微微佝头,他太高,藏匿于衣柜之中,只能弯下脖颈,以臣服的姿态与山月平视。
他并不见慌张,透过隔扇的缝隙,闲散地审视屋外的环境。
“你杀人的手段太低劣了。”
薛枭随口道。
为叫山月安心,他右手从姑娘纤弱的脖子缓缓抬起,手肘跪撑在衣柜内壁,宽肩如山一般罩下黑影。
“外堂的药渣倒了吗?”薛枭回过头,目光直挺挺地冲入眼前姑娘的眼眸:“柳合舟身上施针的穴位遮掩了吗?”
山月抬起下颌,眼皮下撇:“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薛枭略一挑眉:“程神医的补药,十三味皆是常用药,连略带毒性的马钱子都规避了,但这十三味药并不是完整的药方吧?”
山月眸色平静地看向薛枭。
“程神医完整的药方,应该是十四味药——额外加上,柳合舟常抽旱烟中的罗汉根。”
平民百姓抽叶子烟,卷的是劲儿味冲的“顶脑壳”,自贵州、云南传过来的;达官贵人抽的烟杆里会多加一撮烟丝——罗汉果根,用以平衡烟丝的刺激,柔和口感,加强烟气的甜润。
恰好罗汉果根,是一剂强药。
“药方中的白附子与苍耳子,合上罗汉果根,整剂方子劲变大,且相互犯冲,再配以关元、大椎、迎香...施针,体内之气逆行倒施,回光返照个几天,激动时最易血冲上脑,导致猝崩。”
薛枭声音很低,不知是罩纱隔绝的缘故,还是本就低沉喑哑,像古琴最低那一根的弦鸣。
“若有心人要查,你和程神医不可能逃脱。”薛枭沉声笑道。
山月紧紧抿唇。
这个人,仅凭外间还没收拾的药渣,和柳合舟露在外面的施针针眼,就猜出了他的死因...
他不是“青凤”的画工,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偷柳家往来名册?是京师权贵之家想要铲除柳合舟?是柳合舟的上家?或许与“青凤”完全无关,只是柳合舟的宿敌?
山月完全猜不到他的真身。
薛枭却老神在在,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行家里手:“还好,柳环是个又蠢又自私的,藏着私心不准备彻查自家老子的死因——毕竟马上风可不是什么光彩照人的事。”
覆盖在山月肩头的黑影缓缓向后靠。
山月方回过神来,却突觉右手空空,再一看,不知何时,手中紧紧攥住威胁黑衣人的那本名册,早已回到了他手里!
以其人之身还施彼身!
这个黑衣人,甚至连媚眼都没奉献!
山月心头大恨!
薛枭单手将捆住卷册的缎带抽开,封皮上若隐若现的蝴蝶终于将翅膀彻底展开。
薛枭声音一沉:“好了,教导结束。”
薛枭反客为主,再度俯身至山月耳侧,轻声缓语:“这位姑娘,可否告诉我,这只蝴蝶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道“青凤”。
山月克制住神色,眨了眨眼。
他是来自于“青凤”外部的人!
他正在查“青凤”!
一下子所有的信息都串联通了:他不知从何知道“青凤”有画工分散至江南三府,他冒充其中一个进入柳府暗查事宜,他却不知道“青凤”的存在!
照柳合舟的说法,“青凤”是存在于江南官场承上通下的一棵老树,枝叶繁茂、根脉发达,藏在江南的地下自启动至今数十载,官官之间、官商之间互通有无、拉帮结派,形成一股足以抗衡皇权的力量。
越是庞大的体系,越需要严守秘密。
“青凤“规矩严明,若有人暴露“青凤”的存在,便会阖族覆灭!——当然,自会有人为覆灭套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罪名。
这个人,说的是最正统的官话,听不出任何地方的口音,但现在,山月可以判断,他不是江南出身。
谁会暗查江南?!
山月克制住胸腔中的澎湃。
山月目光投向北边。
北直隶。
皇权!
这是从紫鸾殿派出的人!
“我若告诉你,我是否可以全身而退?”山月现已感知不到对方的杀意,但她需要一个承诺。
“可。”对方未有迟疑,立刻点头。
“这是‘青凤’。”山月低声,将她所知道的全部托出,三言两语便说了个干净:无论是段氏,还是柳合舟,如今都不可能向她透露更多。
“五个层级...下帖上奏...官商一体...官官相护...”对方轻声重复山月的话,抬眸发问:“谁是最上层的‘青凤’?”
山月有些无语:她连柳合舟的上级都不知道。
对方问出话来,方觉自己的期待太高,顿了顿,才道:“京师呢?知道‘青凤’已渗透进哪些府邸之中了吗?”
山月挑眉:“别的不知,但太子太保薛家,应在‘青凤’之中,只是不知是‘青凤’的狩猎范畴,还是本身便身处‘青凤’序列之中。“
对方问:“薛家?你如何知道?”
“因我便是‘青凤’给薛家长子的备选。”
清清淡淡一句话,如惊雷入井。
对方眼眸微微眯起,声音比古琴最低的那根弦还要低沉,带了些许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屋外的人来人往已逐渐消退,天已渐渐黑透,烛光结蕊,灯花爆芯,外间柳合舟的尸体早已无人过问,管事们皆身领差事合围在柳家新任家主的身侧。
烛光无任何遮挡,倾斜进入隔扇衣柜,像一汪清亮的霜泉。
山月自诩八年生死沉浮,将世间百态看透,饶是人这种最难懂的玩意儿,她也能品鉴一二。
可如今,她完全看不懂对方的眼神寓意。
山月敏锐地止住话头,绝口不提刚才的话。
薛枭却若有所思地缓缓将手撑在山月身后的内壁,不知在想什么,隔了许久却低低笑了笑。
再抬眸时,所有的情绪归于平静。
屋外已彻底无人。
薛枭伸出食指,指了指地上躺着的尸体:“...人若是上吊自尽而亡,窒息后,脚尖会自然垂下点地,而人若是先死后被上吊至梁上,脚尖将对着人,离地面很远...“
薛枭微推开衣柜隔扇门,侧身挤出,反身转眸,告诫山月:“下次杀人时,要记得。”
若非场合不对,山月竟有些想笑:好像说得下次她杀人,还会碰到他似的!
薛枭脚尖借地,如一只飞檐走壁的鹰隼,轻飘飘留下一句话:“待听见两短一长的杜鹃叫声,只管埋头从衣柜跑到安全的地方。”
便只见黑衣如影,迅速自朱漆木柱蹿上房梁,接着便再不见人影,甚至连烛光都未曾有过丝毫曳动。
山月半蹲在隔扇衣柜里,屏息看黑影消弭在目光之中,隔了许久方缓缓吐出一口气,紧跟着便听到两短一长的声音。
杜鹃啼鸣悲断肠,在白幡挂府的柳家,这几声叫,并不算突兀。
山月找准时机,躬身埋头疾跑。
一路并未撞见任何人。
跑至秦桑院,山月迅速关上房门后,再听不远处传来杜鹃割麦割谷的三声啼叫。
是在告诉她:他走了吧?
山月仰了仰头,艰难地深吸一口气,胸腔总算充盈之后,终于缓缓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