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枭虽极其惹人讨厌,却不得不叫人承认他的强悍之处——
“小题中,十二题全对,三道大经纶,均获得优上评价。一开始林昶评卷时,察觉出薛枭空题的不对,暗自将他的卷子划归落第名单——当年取七十六人,刚好给了他七十七名。谁知因此为圣人登基后第一次春闱,圣人临时起意评阅试卷,取了前一百名的卷子拿入内宫详阅,亲将薛枭的考卷放进考中之列,并其中一篇约束官吏权力的文章获圣人朱批...”
柳大人眯着眼,一边漫不经心吞云吐雾,一边讽笑着随口絮叨薛枭的是非:“金銮殿上反咬考官,若放在先帝朝,论他再大的道理,也得先挨二十个板子正了效尤再说话,如今的圣人...”
柳大人“呵呵”笑了两声,边笑边摇头:“如今的圣人就顺着他的话把春闱暂定了,顺藤摸瓜查下去,查了个林昶收受科贿的实名并礼部五名官员查抄贬官,连带国子监四位博士也烧了一把身外之火,出人意料的是,薛枭本人未被点状元,而是被圣人草草赐了个两榜二甲十三名出身...”
堂屋东南角的珐琅报时座钟,最上方“突突突”惊现一只颜色鲜艳的绒花翠鸟。
小茉莉躬身端过一碗热汤药,苏州府的话腔:“老爷,该品药了。”
药汤热雾袅袅,散发出微微的苦气。
柳大人一手执烟管,一手接药盅一饮而尽,汤碗随意放到小茉莉掌中,随口抱怨一句:“没什么效用,倒越来越苦。”
山月低头听,余光却看到柳大人指甲盖嶙峋分层。
小时候,水光就这样,赤脚大夫说,是因她气血亏虚,力不至指尖,才这样。
山月微微抬眸,眼神落在柳大人浮肿的眼袋和泛白的嘴巴上。
酒色掏空皮囊,妄念催生枯朽。
再好的汤药,也撑不起这具腐朽沧桑的躯壳。
山月低下头来。
柳大人将话头又扯回薛枭:“授予出身后,他被下放到浙江道太仓直隶州宝山县任县丞作贰佐官,两年后,至浙江履道监察御史,一年后转正实授,不到一年就办了个大案。”
山月适时开口:“什么大案?”
旁边传来一声讥讽的嗤笑:“什么大案?刀刃向内,大义灭亲!”
柳大人眉头拧紧,嫌恶于长子的插嘴,又不耐当着外人责骂,看长子一眼后,向山月继续道:“你可知道十三道巡察御史的职责?”
山月摇头。
柳大人又扯一口烟,似笑非笑地看向刘尚宫:“只有十日,尚宫功课繁重呀。”
刘尚宫微微颔首记下。
山月低头静听。
“十三道巡察御史,虽只有七品,却有纠内外百司之官邪、辨百姓千万之冤枉重责,于先帝朝,此不过为闲岗,多置年老知县于其位,无功无过至暮年...”
柳大人赋闲两年,虽将一只眼仍留在官场,手中到底没了实权。
只看不说,哪有真干过瘾?
柳大人说起官场道道来,话腔里透露出几分眷恋:“也就是薛枭在这个岗职上,把他大伯掰倒后,巡察御史这份职,才渐渐香起来。”
此时,山月说不说话已经不重要了。
柳大人沉浸在当年沉浮跌宕的实权岁月,长须微翘,面目虽平静,眼神却难掩雀跃:“三年前,十几个小丫头被塞闷在一个逼仄马车里,一路自南边运送途中,竟全员窒息而亡。”
“恰好,其中一个小丫头是一县主簿之女,被迷晕拐走,那主簿暗厢查明后,一路上报至州府,却被州府主官强压,始终不得伸张,甚至,该名主簿在家中莫名暴毙。”
“薛枭卧底牙行彻查此事,方知那州府主官的恩师,正是他的亲大伯,时任户部右侍郎的薛怀瑾,他一路查至京师,竟查出薛怀瑾另置别院中私藏十万雪花银及无数奇珍异宝的内幕,天子震怒,当即下了薛怀瑾诏狱,薛枭右迁左佥都御史查案。不过一个月,薛怀瑾却和那位主簿一样,暴毙诏狱。”
山月想起“青凤”的机制,抬眸问道:“是‘青凤’吗?”
柳大人胡须翘了翘,烟管指向山月,目光看向刘尚宫:“是只好蝶儿。”
山月抿唇。
“人牙运货,确是为‘青凤’做事,再待他查下去,‘青凤’将暴露于水上,未免夜长梦多,他只能一条白绫保全格局。”
柳大人道:“就像上回程家送错药,我柳家也必定要拿话来说,方可平事。”
柳环低头,掩藏不忿的眼神。
柳大人言归正传,继续评说薛枭:“本以为人死了,贪银充公,线索就断了,谁知那薛枭头很硬,仍继续暗查,查到了帝师、内阁次辅袁文英的头上,被圣人狠狠责骂后罢官贬职。”
“大家都以为终于消停了,谁知,一年后,他手握陕北布政使司瞒报赋税的证据,再次起复,此次二度右迁正三品治书中御史至今。”
柳大人扯一口烟管,吞吐一番,斜睨山月:“你可知,官场上如何评价薛枭?”
山月摇头。
“一、条、疯、狗。”
柳大人目光冰冷:“一旦被他咬住,不死不休。”
五年,薛枭自七品县丞,官运亨通至三品治书中御史,回首望去,少年归来不过二十二岁。
飞升的代价是,孤人寡臣。
赤条条一个人,无欲无求地独活,与亲族隔断,无党朋结营,更将同科、同仁得罪殆尽。
他办起案来,不论生死:既不论自己的生死,亦不论旁人的生死,传闻,一旦官吏进了都察院,莫不是脱皮剐肉,几乎无人生还,只留一口气等待裁决。
他处境也不算好,两贬两起,低谷时被差点被埋伏的人砍死,更不提冷言讽语。
听说,如今他的上官对他颇有成见,放出话来:“你要挣功绩就去挣,不要把血溅到我身上,我是想安稳致仕、福泽后人的!”
看吧,饶是都察院出身的官宦,也瞧不上薛枭的做派。
他不过是龙椅上坐着的那个人,手里一把脏刀。
上位者还愿意用你,你就还算个人。
一旦触及底线,就如当初薛枭查到帝师身上,那灶娘养的皇帝怎么做的?
是不是立即将薛枭革职查办了?
灶娘养的,如今尚要避江南官场三分锋芒,坐上龙椅时,屁股沾的屎都没擦干净,怎么可能有余力保你一条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