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前,未曾赶到镇南关,李四有碰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刘大夏。
仔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皇帝将刘大夏贬到最偏远的小县当县令,广西靠近安南这里可不就是偏远之地么。
只见刘大夏一身青绿色官袍,官袍显然经过反复浆洗已然旧了,下摆处还有个不显眼的补丁,但这一身干干净净,风度未失。刘大夏脸色黑瘦许多,其肃立道边的姿态仪表依然无可挑剔。
李四有下马拱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刘大夏淡然回礼。
运粮的事李四有压根没问,想必以刘大夏的能力和作派一定会将本县的任务安排的井井有条。李四有问道:“在此任职,感想如何?”
刘大夏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刘某尽力做好自己,无愧于心。”
李四有笑一笑,这个刘大夏心态没崩,确实是个人物。他感慨道:“如你所说,南征之后,西南沸水扬扬。我一口气杀了300官,可算止住了。你当年的担心,我替你解决了。”
刘大夏听见杀官的话,脸上依然波澜不惊,说道:“我没想到你居然用这样的法子。不去在乎那群官的生死,你这法子真有效。”
两人看似言谈甚欢,其实心中距离千里。李四有不再多话,翻身上马,临去前跟刘大夏说道:“你做个州官很合适,啥时候压住自己求名之心,才配入内阁。”
说完,一夹马腹,走马而去。
刘大夏在道边静候一众锦衣卫远去,一言不发默然回县衙。他随身多年的老仆不忿道:“这个李人屠,害得老爷这么惨还来说风凉话。”
“他说的是实话。”刘大夏脚步不停,但到底还是绕不过去心里的坎,自语道:“我反对南征,依他的法子确实可以南征,我错了么?”
老仆不敢插话,跟着主人踏着夕阳回家了。
入了镇南关,李四有当晚在此歇息。晚饭后,他在关城上散步,桃谷六仙和嵩山六义跟随在后。李四有缓步而行,反复思量妥当后,对六仙道:
“你们六兄弟跟蓝凤凰熟,跑一趟苗疆吧。替我送封信,到了那里再顺便帮蓝凤凰一把。”
又对六义道:“你们去原来莆田老林寺那里,找个叫李慧心的,我在信里自有安排。”
等写好信,让他们各自连夜带着,此时已经快到二更时分,李四有罕见地失眠了。他睡不着索性坐起来想事情,孤灯无人,他望着那根跳动的灯捻,仿佛看见了师娘昔日舞剑的英姿,神情恍惚之间,不由有些痴了。
“师娘,我也不是全为了给你报仇。”他喃喃自语,“我想做更多的事,那一位终究是绕不过去的坎。”
时间已到10月末,温暖的广西渐渐有了些冬天的味道,蚊虫减少,也不再似夏秋时节那样令北方将士热得受不了,到开春这3个月,正是用兵安南的最好时机。
如今粮食齐备,张懋早两日就按捺不住欲出兵一战,只是听说李四有马上来,还派锦衣卫通知说有重要军情商议,只好再多等了两日。
这天,李四有终于来到谅山大营。
张懋和汪直提前商量好了,欢迎仪式给足了李四有的面子。
军营正门大开,军旗招展,北方精锐和广西狼兵分列两边,排出1里长的队伍夹道而立。张懋汪直肩并肩一起迎出辕门之外。
李四有飞马而来,他特意换上一身甲胄,翻身下马之际,甲叶锵锵有声。他不待张汪二人走出更远,快步上前施礼道:“南征副帅李四有,特来向张帅,汪监军报到。”
张懋含笑道:“哈密侯多礼了,你干出来的事传到我这里,简直大快军心。我得好好谢谢你。”
李四有不假作谦虚,直言道:“张帅一心为国,我自然不能看着你兵败。”
说话间故意不提汪直,还拿眼睛斜斜瞥一眼汪直。汪直收到信号,假装作色道:“你也不过是胆子大到捅破天,某家去了一样能办好。”
两人当众演戏,张懋不知内里实情,存心给两人说合:“二位都是一心为国,何必互相置气,先破了安南再说。”
张懋随即站在中间,一左一右分别拉住两人的手行入中军大帐之内。
此时军中鼓乐齐鸣,一众军士随之欢呼:“万胜,万胜!”声震数里。军营之外的山林之中躲着几个没剿干净的安南探子,他们听到欢呼声,知道明军中有重大变故,自去偷偷回去禀报不提。
中军大帐中,南征主要将领全部到齐,还另有几个狼兵的头目在场。张懋坐在主位,李四有和汪直分坐两边下首第一的位置。
大帐中央,挂好了一大张安南地图。李四有大略一看图中各处军营、城池标记,对目前敌我双方形势大致了然。
果然不出自己意料。西北方向,沐瓒的偏师无功无过在与安南偏师安稳对峙;正面战场,黎灏集结大军号称20万于谅州城,城外设立5处大营,守得如铁桶一般。
军议开始。
李四有一言不发,只是静静旁听。汪直不太懂,大马金刀坐着不发言,他拉来的狼兵头目更不懂军略,一个个瞪着眼不敢插话。
而张懋坐在帅位,偶尔说一句,暗暗引导麾下众将议论的方向。众将慷慨陈词,李四有渐渐听出味道来,明了了张懋的大致战略构想。
这位大明英国公虽然年纪才30出头,还是头一次领军,但不负将门虎子之名,不但治军有方,深孚众望,而且战略上的确有一套。其目的即是八个字:避实就虚,断敌一臂。
避开谅州城这里的重兵,转而抄袭西北宣化府方向,要先破了敌西北偏师,与云南过来的沐瓒汇合。
这的确是老成稳妥之计,看上去也是目前兵力不足之下打破僵局最好的办法。
但,看上去......
“也只是看上去。”李四有心里想着,眼睛瞄着宣化府到谅山明军大营之间的道路,心中缓缓舒了口气。看来张懋只是一般的良将,到底不是那种不世出的名将,眼界和思路还是不够开阔。
李四有有自己的力量,这些力量不为张懋所知。他现在面临一个选择:是放任明军小小受挫再来收拾残局;还是对张懋直言相告,然后来一场摧枯拉朽的胜利?
前者能增加自己的威望,如此一来后续许多事情做起来更容易,但事后张懋只要一深思,必然知道其中关窍;后者等于是把自己的班底积累,将南征决胜的功劳拱手送给张懋。
世间安得两全法?
军帐之中,众将议论得热火朝天,思路也渐渐往张懋希望的方向靠近,旁听的狼兵头目和汪直也听懂了,不时加入议论之中。
李四有放平呼吸,静静听众人议论,忽然眼角感知到张懋投来的目光,一侧身,与张懋四目相对,只见张懋那双火热的双眼中满是热切的期盼,李四有还是没说话,朝张懋点点头。
张懋轻咳一声,待众人肃静,欲要总结发言。
李四有长身危坐,肃然旁听,但心中却是一声长叹。
一些事,是绕不过去的坎。军功虽好,但大明将士的性命何辜?李四有随即下定决心,开始思索怎么放弃虚名,给自己捞实际的好处。
军帐之内,张懋略微沙哑的嗓音在做最后陈词;军帐之外,大明将士厉兵秣马;远处的山林之中,有零散黄叶飘落,安南的冬天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