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之路漫漫,李四有路过中条山的时候驻马远眺。远处峰峦叠翠,自然望不见小时候自家所在的山头。
他清楚自己的爹娘埋在哪儿,清楚那座坟在哪儿。他在心里默默回忆,却停在大路上没有动。自己所做的那些事,敌人满天下,还是不要打扰爹娘在地下安眠。
风陵渡。
他一身便装,匹马登船。
万里黄河在渡口这一段水流平稳,如同一匹丝滑的绸缎。掌舵的艄公呼喊着号子,渡船慢慢启动,顺着河水斜斜朝对岸而去。
大河行舟,如在画中。
李四有闭目在船舷边站立良久。
旁边有对父女,女儿小声问父亲:“这个人很奇怪,会不会跳下去?”
“不要乱说话。”父亲三十多岁,商人打扮。他扯了一下女儿的衣带,怕女儿说话得罪人。
女儿才七八岁大,头上扎着双丫髻,眉心点了一朵红印。小姑娘被父亲止住,她闭上嘴,偷偷冲着李四有的后背扮个鬼脸。
李四有依然面朝河水静立不动。
小姑娘一直盯着他看,生怕眼前这人突然跳下河去。
船至中流。
小姑娘眼睛一花,她赶紧去看。眼前这个奇怪的人双手朝着河水平伸,掌心向上,似乎双手托着什么东西。
但是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小姑娘揉揉眼睛,再仔细看,确实是空的,那人手里什么都没有。
“爹。”小姑娘悄悄拉自己的父亲,“那个怪人在干什么?他会不会真的跳下去啊?”
父亲跟着女儿凝神观看,但也看不懂。做商人的,讲究和气生财,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父亲对女儿说:“别上前,别说话。小心出了事,咱们沾包倒霉。”
女儿哦一声答应,乖乖闭上嘴,眼睛里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忽然,李四有平伸出的双臂自然下垂,似乎将刚才双手托着的东西放开,任它落入滚滚河水之中。而后他转过身,在船舷边坐下。
父亲见这怪人没事,暗暗舒口气。女儿忍不住问道:“大叔,你在干什么?”
李四有听她叫自己大叔,身子一僵。恍然间惊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经27岁了,比眼前的小姑娘大了快20岁,可不就是大叔吗。
他朝小姑娘笑一笑:“多谢你的好心,我没事。”
父亲见女儿贸然说话,连忙看李四有的脸色。见此人一双浓眉,面带笑意,似乎不是坏人。他放下心来,说道:“小女冒昧,打扰先生了。”
李四有随口客套几句。
小姑娘跟他说了几句话,混得熟了,忍不住又问:“大叔,你往河里扔了什么东西?”
小姑娘的眼神清澈如秋水,和小冬月何其相似。
李四有心中泛起柔情,他轻声说:“我刚才往河水里扔了一把剑。”
小姑娘闻言瞪大了眼睛,觉得这个大叔在骗人。她父亲又开始紧张,眼前之人不是个疯子就是个狂生,沾上准没好事。
只见李四有右手作剑指,搭在船舷处用力一划,结实的船舷上顿时出现一条一尺多长,半寸深的划痕。
小姑娘惊呼:“大叔,这是什么戏法?”
父亲瞳孔陡然放大,他素来知道江湖上有许多奇人异士,不料眼前这位也是。
又听李四有问道:“我往河水里扔了我的剑,在扔剑的地方留下个记号。你说能不能找回剑?“
父亲恍然,这可不就是刻舟求剑的故事吗?眼前这位不但是个奇人,还是个狂生,在学古人呢。
他不动声色悄悄把女儿往后拉半步。
小姑娘没有察觉,只顾笑着说:“大叔好傻,剑扔下河肯定找不着了,船上留记号没用的。”
“是啊,找不着了。”李四有跟她一起笑,“剑已经扔掉了,人哪里能走回头路呢。”
一时心血来潮,随即口占一绝:
“江湖夜雨冷,长铗归来轻。刻舟沉此剑,剑去痕无名。”
父亲粗通文墨,但也能体会出这首绝句中意气消沉。他悄悄再把女儿往后拉了半步,朝李四有一拱手:“先生文采出众,可惜我没读过书不能欣赏。”
至此三人再无只言片语。
船到对岸,李四有拉着马匹当先下船。
父亲带着女儿远远躲在后边排队,直到李四有上了岸,他重重喘口气,对女儿说:“这些江湖人太危险,以后别和他们说话。”
小姑娘眨巴着大眼睛,望着李四有匹马而行的背影,在心中默默回想那四句诗。
江湖。
这两个字,在她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
李四有回到华阴县,本地锦衣卫提前得到飞鸽传书,马连良在城门口迎接他。
接风酒还是摆在醉仙楼。
李四有本意先回家,但架不住马连良的热情,再加上他还得靠马连良帮着照顾华阴的家人,当即答应下来。
一行人酒酣耳热,李四有出房间结了账。他回来后见众人还在吃喝,跟马连良耳语道:“思家心切,我先回去了。”
马连良忽然拉住他,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小心,上头让我盯住你的家人。”
李四有眼中蓦然射出寒芒,一闪即逝。他和马连良对视一眼,默默点头,而后轻轻拍了下马连良的肩膀,转身走了。
毕竟一起在塞外打过鞑子,马连良记得同袍之情,李四有心中感激。
上头的意思,上头无非是赵千乘。以李四有如今的地位,一个赵千乘还不敢动他,那么再往上是谁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李四有不动声色,踏着初春的气息,在满眼翠绿之中一路步行回玉泉院。
站在家门口,他停下脚步,用双手揉脸,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加自然放松,然后他轻轻咳嗽一声。
“是爹回来啦!”
屋里传出小冬月欢快的笑声,小冬月抢在招弟前头冲过来开门。
吱吖。
门开了,李四有出现在小冬月的面前。
“爹!”
小冬月又喊一声,刚想扑过来,忽然顿住脚步,认真地说:“爹,我已经是大姑娘了。娘说姑娘家要矜持。”
李四有打量眼前的小冬月。她还不到10岁,只是个小小的喜欢乱跑的野丫头,还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
看她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李四有憋不住笑出声。
这时候张招弟拉着小冬阳跟了出来,她一脸喜色:“四有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是不是放假了?”
旁边的小冬阳打小起就性子沉稳,他老老实实地给爹行礼,然后跟在姐姐身后不说话。
自从撞大运中了状元,李四有陷身朝堂之争,厮杀于江湖之上,上下左右各方皆敌。
他反复思量,终于在黄河舟渡之中下定决心要干某件事,由此扔掉了心中曾经的一把剑。
此刻陡然见到家人,心中柔情满溢,不能自已,只想将万事皆抛到脑后,真的如前朝隐士一般从此归于田园。
他带着笑容,伸开双臂,将妻子儿女三个人一起轻轻搂住。
口中说道:“我回来了。以后好好陪你们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