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过去了,李四有目测城中人口减少了一半。
每天清晨,穿着破旧羊皮袄的居民在士兵的带领下沿着街道收尸。大街上的积雪被铲开堆在道路两旁,木轮板车的车轮碾压石板,发出“咯咯”的声音,被军中淘汰的老马拖曳着板车缓缓行走,时不时停下来。
车上有老人的尸体,有小孩的尸体,男人的尸体居多,很少有女人的。
一具尸体被士兵从屋里拖出来,扔上板车,随着车子启动,尸体的脑袋一歪,白布头巾下一双眼睛无神地瞪着这个世界。不愿意合上。
李四有默默看着那双眼睛。
车边的士兵见到他,连忙打招呼:“大人,打扰您了。”
随即回头喝道:“快点走,把这些包头佬处理干净了,于阗以后是我们的。”驾车的居民脸上带着笑,甩一下响鞭,车子发出“咯咯”的声音继续朝前走。
李四有问士兵:“我看本地剩下的佛徒们很开心。”
士兵急忙说:“圆通大师说杀光包头佬,抢光他们的家产,城里剩下的人都能分到。”
李四有点点头,问他:“给他们分财物,你们乐意吗?”
士兵说:“大师说了,建好了地上佛国,大家以后是一家人,给他们分点儿,以后一起打包头佬。”
李四有笑着说:“佛祖保佑你。”
士兵弯腰行礼,追着板车去了。
鲜血被冲洗干净,尸体被大雪掩埋,寺庙被推倒重建,房屋被新来的征服者占据,这个城市自死亡中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李四有只能在心里夸奖圆通大师一句:干得漂亮。
圆通和尚这些天曾经想鼓动大军继续向北方偷袭疏勒,没有人愿意,攻下于阗后军心已泄,战士们疲惫不堪,全都窝在于阗不想动。
圆通和尚没办法只能放弃,他鼓动僧人们扫荡于阗周边,将四周的包头教势力尽数铲除,所到之处比在城里更加顺利,毕竟越是偏远的地方,佛门几百年的影响力残留越深。
李四有暗自估算于阗地区的佛门势力,他们现在能拉起来一支万人的军队,但是战力堪忧。他见圆通和尚担心挡不住包头佬后续的报复,给和尚出了个主意:把哈密的战士家属全部迁移过来。
对这个建议,圆通和尚似乎不太愿意,李四有知道和尚吃了碗里的还在惦记锅里的,他们还企图在哈密保持影响力。
然而,战士们听说后反应热烈。他们冒死进军伤亡惨重,不正是要给部落和家人们谋一条生路吗?好容易做了于阗的主人,为啥不把家人们接过来享福呢。
各方商议后的结果正如李四有所料,他们决定派人回哈密传递消息,准备开春后从哈密向于阗迁徙。
李四有道:“我也准备回哈密,不如你们各派两个代表,跟我一起回去。我能保你们一路平安。”
众人闻言大喜:回去2千里路人少了难保不出意外,跟着这位大人走放心。哈密人,瓦剌人,僧人,一共6个人跟随李四有一起回哈密。
临走的时候,李四有找来各方的头目。
他对那几个瓦剌老兵说:“我走了,以后说不定再也不回来,我不是你们的主人,你们自由了。”
于阗城中三方势力鼎立,瓦剌老兵有心借助李四有的名号,他们交换眼色,随即跪倒在地,其中一个抱住李四有的大腿哭道:“猎犬不能因为强壮而抛弃自己的主人,战鹰不能因为能够翱翔而放弃自己的栖身的大树,我们真心实意臣服于大人,请不要抛弃我们。”
哭着哭着声泪俱下,鼻涕糊在李四有的裤腿上。
李四有踢了他一脚:“滚起来吧,万一有事你们去哈密通知我。”
说完话,他找来一块王宫里通行的铜牌,用匕首在铜牌背面刻下两个颜体的汉字:四有。
将腰牌扔在地上,喝道:“滚蛋吧。”
几个瓦剌老兵捡起铜牌欢天喜地地站到一旁。
圆通大师面色淡然,但是旁边的哈密人脸色有些难看,他们互相使眼色,领头的说道:“大人不能厚此薄彼,我们哈密人也是大人的忠犬。”
瓦剌老兵在一旁面露鄙夷之色。
李四有说道:“大家来到于阗,以后没有瓦剌人哈密人之分,你们从此全都是于阗人。不要互相争斗,多听圆通大师的话,大师为人公正,不会偏向谁。”
圆通和尚闻言念了一声佛号。
李四有又道:“在风雪中行军的2千里路,你们不是亲如一家吗?你们不团结起来,迟早被包头佬灭掉。”
他故意提到包头佬,见众人一脸担忧,先不多说,等他们议论许久后才重新开口:“西域战乱不休,部落旋起旋灭,你们想佛国长存,只有一条路可走。”
他这句话让众人立刻安静下来,静待片刻,他说道:“学习汉话,学习中原文化,依靠中原,这样你们理念相同至少不会内乱。只要你们不内乱,有中原支持,你们只需要面对北方的敌人,能立于不败之地。”
“当年于阗国为何能挡住包头佬百年之久?因为他们背后有大唐势力支持。于阗国又为何败亡,因为大唐内乱,大唐归义军再也无力帮他们。”
“想获得中原支持,要点在于学习汉话,心向中原。大明朝廷不收你们一文钱的税,不抢你们的东西,只要你们心向中原,双方不起刀兵,互通商贸。合则两利,斗则两败。这个道理如此简单,你们好好想清楚。”
他说完话,目视圆通大师。
圆通和尚精通典籍,受汉化影响很深。他闻言深深吸口气,说道:“正是此理!我们佛教在西域盛行,不正是因为我们反对杀戮吗?建立地上佛国,人人都要学汉话,我们从此和中原是一家。”
李四有没想到圆通和尚这么上道,他趁热打铁:“大家仔细想一想,你们和中原汉人长相其实很接近,和西边的大食人差异很大。为什么?”
见众人深思,他又道:“因为在上古时期,你们和中原是一家人。后来慢慢迁徙分开了,留在中原的成为汉人,散落四方的部落各自起了不同的名字。”
“归根到底,你们就是我们!西边的,是他们!谁跟谁是自己人,能分清吗?”
李四有言语铿锵,声调激昂,在大厅中回荡。
众人静默,都在心中思考他的话,这种论调从来没人提起过。在他们的记忆中西域就是你来我去互相乱打,部落和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譬如大风卷过沙漠,表面的沙子换了一层又一层。
沙层变幻,沙漠犹在;人去人留,只剩下西域的名字。
有一团火焰从他们内心最深处生出,他们在深思的时候,恍惚间听见李四有的话语:“如果有一个部落能够长存,这个部落不叫瓦剌,不叫汉,不叫其他别的,它叫炎黄!”
“所有的兄弟姐妹说同样的语言,承袭共同的文化,敬仰共同的祖先。炎黄精神不灭,部落就不会灭,于阗就可以长存于世,你们的后人会记住你们!”
圆通大师忽然开口念了一声佛号,他说:“正是如此,老衲今日想通了。菩提花开,乃见佛祖。大人佛根深种,乃是佛陀在世!”
说完他深深拜倒在地。
众人听到圆通大师说出这般惊人的话语,转头看向李四有,屋内灯火摇曳,似乎在他身上见到一闪而逝的佛光,迷迷糊糊也跟着拜倒在地。
李四有不愿意以佛自居,他扶起众人,说道:“从来只见神迹,不见神仙。能见佛光,不能见真佛。我只是肉眼凡胎,不是佛。你们愿意信我的道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