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有随即令人将他亲自参见远征的消息传遍全城。
过了几天雪下得小了,锦衣卫大批出城,城中的人们并不慌张,因为人们看见李四有一直在城中,看到他不时从王宫出来督促准备物资,所过之处人们都在喊:“西征必胜!”
他们开始喊的时候是心虚想给自己鼓气,喊着喊着,跟着一起喊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大家自己都相信了,军心愈发振奋,最后西征的人数居然凑足了7千。
雪停了,大军集合开拔。
7千精锐一人双马,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穿僧衣的和尚们。许多妇孺在城门口送行,用目光寻找她们的丈夫和儿子。妇孺们担心亲人,但她们不敢哭。忽然一个青年女子高喊:“抢光包头佬!”
妇孺们的心中充满担忧和恐惧,这声喊将她们心中的恐惧瞬间转化成另一种极端的情绪,她们跟着一起喊:“杀啊,杀光他们,抢光他们。”
似乎这样自己的亲人就不会死。
李四有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亲眼目睹那个青年女子在带头狂热地高喊,喊着喊着喊到最后泣不成声。
大军如一条长蛇,向着西南瓜州前进。
从哈密到于阗有南北两条路,南方的路经过瓜州贴着大沙漠的边缘走,不仅路程短而且沿路还可以依靠山沟避风。
瓜州已经被前几天出城的锦衣卫扫荡控制,大军稍稍补给之后,一头扎入茫茫沙海之中。既是沙海,更是雪海,积雪有一尺多深,即使经验最丰富的探子也要经过仔细分辨才能找到正确的道路。
头一天的路上战士们精神抖擞,晚上找到避风的地方扎营,人们围着篝火有说有笑。随军的和尚们给他们讲佛经。
这时候不管是瓦剌人还是哈密人,他们虔诚地围在一起听经文故事,末了,见和尚在篝火上烤馕饼,有个哈密战士问:“大师,后边的路上只能吃马肉,你们粮食够吗?”
和尚的左脸上有一块醒目的青色胎记,他闻言愣住了,慢慢将烤热的馕饼撕下一小块放入口中咀嚼,吃完一口,他才回答:“应该够。”
第二天继续前行,晚上宿营生起篝火,大军直接杀驮马分肉。这时候必须要统一安排,军队不能乱,不能互相抢。圆通大师带领僧众主持给大军分肉。
一个哈密战士从僧人手中接过肉,他躬身行礼说:”多谢大师。“
另一支队伍里,瓦剌战士从圆通大师左手中接过肉,他恭恭敬敬地低头:“多谢大师。”
圆通大师用不拿肉的干净的右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战士的额头。
李四有嘴里嚼着半生不熟的马肉。
他默默注视圆通大师,显然和尚是一个有信仰的可敬的人。他并不喜欢和尚,但他尊敬圆通大师。他淡漠地嚼着肉,淡漠地看着战士们吃完肉听完佛经接着去睡觉,他在心里淡漠地估算着行程,最后他也睡了。
十日后,大军深入沙漠。
战士们的锐气被无休止的行军消磨,晚上升起篝火后,他们再没心情听佛经了。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吃完肉,互相挤在一起直接睡觉。这些人又冷又累,睡觉的时候需要互相抱着依靠彼此的身体取暖。
开头有几个人不习惯,想一个人睡,第二天早上单独睡的人没醒过来,全部在睡梦中被冻死了。
人们没有精力掩埋死去的人,只能草草用雪堆掩盖住尸体,等和尚们念完经超度的经文,他们毫不犹豫地继续朝前行军。
他们知道此行有进无退,而且军粮不多,要抓紧赶路。
队伍拉成一条长长的蛇形,沿着沙漠边缘干涸的河谷,沿着丝绸之路的分支蜿蜒前进。沿途不断有人倒毙,长蛇一刻不停地向前蠕动,渐渐将尸体抛在身后,同时又不断地倒毙更多的尸体。
长蛇好像爬过尖锐的石堆,在不断掉落鳞片。
这一天,久违的太阳出来了。
风似乎也变小了,人们感受到难得的温暖,他们停下来稍稍休息。
圆通大师走近李四有身边,他面色悲伤。
“法明死了。”
李四有知道法明和尚,就是那个脸上有青色胎记的和尚。几天前大军彻底断粮,所有人靠吃马肉维生。法明和尚不肯吃肉,他靠着节省下来的一点点馕饼,一天天地坚持,现在死了。
李四有昂起头,闭上眼,默默感受阳光直射在脸上的那一丝丝温暖。许久后,他问圆通大师:“你们安葬他了吗?”
大师嗯了一声,也昂起头闭上眼,阳光照射在他脸上,在他的两行眼泪上泛着光芒。
大军前进,走,继续走。
短暂的阳光消失了,阴云重新笼罩天空。
战士们身形消瘦,胡子拉碴。他们手里有弯刀,但没人愿意刮胡子,在冰冷的寒风中,似乎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能御寒。
李四有仔细询问向导,艰苦的行军即将结束,前方只有不到10天的路程了。但是,最难熬的时候到了。
雪地,茫茫的雪地,永远没有变化的雪地。不管战士们努力走多远,明天出现在前方的,还是跟昨天一模一样的雪地,后天也是如此,大后天还是如此。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
许多战士出现了幻觉。
不时有人发疯大吼,更严重的拔出弯刀对着空空的雪地乱砍,同伴们合力将这些人制服,抱住他们等待他们清醒。和尚们高声念着佛号努力安抚他们,但人心终究慢慢在崩溃。
李四有淡漠地注视这一切。
眼前的一切似乎离他很远,跟他有关系,又似乎没关系。
他牵着马在雪地中淡然行走,一些记忆在他心头浮现。5岁前的记忆一片模糊,只能记得爹娘模糊的面容,5岁以后记忆清晰,但他对这个世界总有种淡淡的疏离感。
当他得到师娘和岳掌门惨死的消息,心中充满了愤怒,但这种愤怒又似乎跟他隔着薄薄的一层雾,他隔着这层雾,淡然地“看着”自己愤怒,似乎自己已经处于这个世界之外。
当他亲眼目睹守拙老道长死去的那一刻,他忍不住流泪,但这种与世界的疏离感变得更加明显。
远征西域的一路上,他带着锦衣卫杀人,他对着锦衣卫们训斥,笑,夸奖。他淡然地做着这一切。
他对着戴易思微笑,安抚她,跟她讲道理。他淡然地做着这一切。
他引诱蛊惑瓦剌人哈密人不得不远征于阗,他鼓舞他们的士气,挑起他们的信心,而后又将他们陷入绝地,最后还会带着他们再走出去。他淡然做着这一切。
他在雪地中稳步行走。在他的脑海中,法明和尚脸上的青色胎记一闪而过,忽然他听见身后有个哈密人在低声说话:“我要死了,走不出了。我心爱的阿丽玛,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这个懦夫,你还能坚持,你别想着去死!往前走啊!”那个哈密人的身后,有一个矮壮的瓦剌战士狂吼。
大军如一条长蛇,在艰苦的雪地中挣扎。哈密人和瓦剌人经过漫长的行军中早已互相混杂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那个矮壮的瓦剌战士一拳砸在哈密人背上,将他砸得脚步晃动,然后瓦剌战士奋力抓住哈密人一条胳膊,拉着他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对他吼:“走啊!往前走啊!”
李四有停下脚步回过头,他看到那个哈密人被同伴拉扯着,一边流泪一边咬紧牙往前走。
他忽然想起了大军离开哈密城时,那个带头喊口号的青年女子,那个女子喊着喊着自己喊哭了。
似乎有一道雷电在李四有的脑海中闪现,炫目的光芒在一瞬间劈碎了那一层长期隔离他的薄雾。
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