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斗中的两人见来了外人,停战分开。
两人喘着粗气。慧心满脸警惕打量李四有,慧真和尚看到那身飞鱼服,顿时绝望。
才半个时辰,莆田老林已灭。
李四有不急着动手。
他问:“你们闹的哪出?”
慧心退开两步,慧真和尚一声惨笑。
“师弟,你做的好事!老林完了,方丈师兄托付我重任,你能帮我这次吗?求你了。”
“这回肯叫我师弟了?”
慧心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语气阴森。他一张骷髅般的脸似笑非笑,目光在李四有和慧心身上来回扫视。
李四有轻咳一声。
“两位省省吧,我一个人灭的老林寺,你们加起来也打不过我,要不要试一试?”
慧心瞳孔紧缩,他问:“方丈呢?”
“死了。”
慧心身形一闪,欺身上前。李四有长枪一指封住他的来路。慧心再闪,李四有信手一晃长枪,间不容发之际,枪尖再次指向他扑来的方向。
三扑之后,慧心滑步退开。
“师兄,我不是对手。”他垂手站得远远的。
慧真和尚见他肯动手,刚刚升起希望,没等上前夹击,转眼希望破灭。又听见慧心说道:“我是老林寺的弃徒,这位大人您自去办事。”
李四有长枪一抡砸碎了慧真和尚天灵盖,转眼瞧去,慧心一张骷髅脸上带着喜色,又带点悲伤。
这里面有故事。
他问:“怎么回事?”
慧心翻开慧真和尚背着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一件袈裟,说道:“这是莆田老林寺传承宝物‘木棉袈裟’,上面录着不传之秘‘易筋经’。”
看一眼李四有的脸色,他又说:“宝物献给大人,能否让我安葬方丈师兄?”
李四有颔首,掏出怀中烟花信号点燃。
“跟着我别乱走,锦衣卫把四面围死了,小心误伤。”
两人回到大殿之前,慧心跪下去抱住方丈的尸身,默然许久。
李四有道:“方丈是个真和尚,你把这袈裟给他穿上,安葬吧。”随手将袈裟扔过去。
慧心接着袈裟,没想到这人居然弃至宝如草芥。他低头不语,默默替方丈穿衣服。
四面的锦衣卫冲到殿前,望见满地尸体中间只剩两个人,震骇之下,连忙向李四有行礼。洛阳来的锦衣卫之前已经见识过一回大场面,瞧见同伴惊讶,暗自得意。
“大人。”他急于表现,“逃走的全抓住了,马上开始抄家吗?”
李四有摆摆手,各组锦衣卫轰然开动。
慧心在寺中偏僻处挖了个深坑,不用棺木,直接将方丈埋下。他把坑填平,用脚将泥土踩得平实,而后站在边上双手合十,口中小声诵经超度。
“尘归尘,土归土。方丈师兄,你当年跟我说过的。”
转身朝李四有合十行礼:“大人,我可以走了吗?”
这和尚形同骷髅,双目灰暗,人生已经了无生趣。李四有忽然动了恻隐之心,他拉着和尚在台阶处坐下。问他:“你离死还早,世间还有很多美好可以留恋,出来跟我做事吧。”
“你杀了方丈师兄。”
“我不杀他,他也会死。他求死得死,何尝不是极乐?”
慧心和尚不善言辞,他低头,双手合十。
李四有不愿多提方丈,说道:“讲讲你的故事。”
慧心和尚从来没跟人讲过自己,他沉默片刻,慢慢讲述。
“我是个弃婴。方丈师兄捡到我的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脸色青紫,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把我救活抱回寺里。那时候他还年轻,不是方丈。”
“我在寺里长大,从小体弱多病,好几回差点病死。我长相难看,越病越瘦,寺里没人跟我说话,除了师兄。”
“老方丈那时候没死,他说:‘这孩子身体不好,只能指望人聪明。’给我起的法号:慧心。”
“我在寺里打杂,香客来了,我躲得远远的。有一回被人看到,他们指着我大叫,师兄把我拉到后院,他跟我说,别再去前院了。我知道他为我好,我很难过。”
“师兄教我练武,说能把身体练好,我努力练,怎么练都不行,婴儿的时候身体被雨水泡坏了。师兄偷偷传授我易筋经,我试过,练不了。师兄也没办法了。”
“寺里的人嫌弃我,后来师兄做了方丈,不好明着说他们。他们在背后指指点点,那时候我不恨他们,我本来就是个废物。”
“慧真跟我一起长大的,我从来都不知道他那么讨厌我,直到他把我赶出寺庙。那几天,方丈师兄不在寺里,慧真主持寺庙,他说:‘看着你就讨厌,你走吧,走得远远的。’我可以厚着脸皮不走,但那天,我就走了。”
“我有一个秘密,打杂的时候在寺里捡到一块破布,上面是武功秘籍。连易筋经都救不了我,我对练武已经死心了,只是把那块布一直藏着。”
“后来我被赶出寺庙,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活路了,我试了一下秘籍,没想到居然能练。”
李四有听到这里心中了然。
那就是老林寺用来坑华山派的葵花宝典,慧心和尚属于婴儿期“被自宫”,他莫名其妙就练成了。
“我练成了秘籍,轻功比寺里的高手还好,有几次我偷偷潜入寺中,想去见方丈师兄,但又不敢见他,寺里的人说我偷了东西逃走了。”
“武功秘籍是寺里的,我确实拿了东西。我没脸跟师兄分辨。”
慧心说到这里,骷髅脸露出悲哀的神色。
“师兄一定对我很失望。”
他流出眼泪。
“师兄死了,我再也没办法告诉他,我没有偷。”
他捂住脸,咬着牙,发出小兽受伤一样的呜咽。
李四有坐在他身边,仰望天空的晚霞,斜辉脉脉,流水悠悠,他想到师娘,想到当年英姿飒爽的宁女侠,在那座山间的小院,宁女侠一剑飞来护在他身前。
闭紧眼,昂着头,他不敢低头,怕泪水流下。
“我也是个孤儿。”他许久后开口。
“我的童年比你幸福。”
“但是,她也死了。”
他不再多说。慧心和尚止住呜咽,两人并排坐着,目视前方的古柏树。那颗古树被雷劈过,奄奄一息。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早年的时候,树是活的,师兄带着我在树底下练过武,现在,它也快死了。”
“还没死。”李四有说,“另一边长出了新叶子。”
识海深处阳光明媚的少年在轻轻哼唱,李四有收敛心神,昂然说道:“有新叶子,就有希望。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你就不想亲手拯救这个希望吗?”
慧心和尚听不懂他说的话,他的全部世界就是师兄,还有这座寺庙。
他问:“拯救谁?为了谁?”
是啊,拯救谁?为了谁?
3年前进京赶考的路上,李四有也曾一遍遍地问过自己,现在他自以为已经有了答案。
“拯救和你一样命运的人,你本来不该这么悲惨,很多人也不应该生活艰难。你为了他们,就是为了拯救自己的过去。”
慧心和尚还是不懂。
其实李四有也不见得懂,他是天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使命感。
天天替他操心的赵千乘更是不可能懂,觉得李四有简直有病:家财万贯,良田万亩,高中状元,功成名就,你特么的还闹腾什么,图个什么?
回京的赵千乘一路上想的全是李四有。
远在莆田的李四有面对落日最后的余晖,脸上镀着一层淡淡的金色,他神情昂扬,身体的疲惫一扫而空,用激越的语气侃侃而谈。
慧心和尚半懂不懂地听着,他不恨这个杀了师兄的人,眼前的青年慷慨激昂,自己读书少,虽然听不懂,但只看他的样子也是个好人!
锦衣卫不敢打扰他们,等到抄家告一段落,他们来找李四有。
李四有见他们过来,对慧心说:“马上,你就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