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皇帝亲自坐在后殿等着殿试结束,李四有交了头卷,首辅万安看也不看,直接呈给皇帝。皇帝大致扫一眼,挥挥手让他退下,而后再细看。
一读,再读,三读。
盯着其中几句话反复琢磨。
贴身太监头一次见皇帝如此,有心偷看也不敢,心痒难耐。
过了许久,皇帝将李四有的卷子收入怀中,问道:
“人呢?”
太监明白他问的谁,出去找万安打听,李四有正在外殿休息。这太监是个会办事的,悄悄拉着他去后殿面圣。
李四有头一回见皇帝,不知该如何行礼,此时大明朝一般场合是不兴跪拜的,他只好长身行礼,皇帝挥挥手,太监道:免礼。
待他直起身来,皇帝上下打量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低下头等待。就在这时,万安闯进来道:“殿试结束了。请陛下赐还考卷。”
皇帝挥挥手,太监心领神会,让李四有先行告退。而后皇帝不给试卷,对万安开口道:
“状元。”
万安是个机灵人,也不要试卷了,告退后直接去其他考官那里参与殿试名次评定。有考官问:
“那人屠的卷子呢?”
万安道:“不要管了,先评其它的。”
不愧是有名的‘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这些考官都是万安心腹,众人装作不知道,将名次排定不提。
第二日放榜,状元是李四有。
殿试的进士们内心不服,求看状元试卷。这回皇帝没客气,宫中就一句话:不给看。
这些人中进士后已经是铁定的官儿了,不敢拿自己的前程来置气,不给看就不给看,忍着吧。有些人找关系向万安打听。万安道:
“我也没看过,陛下当场定下来的。”
据说这份考卷除了皇帝再没人看过,试卷存档的地方只有一张白纸。
李四有在锦衣卫的衙门里安坐,锦衣卫飞报:你中状元了。
他内心有些吃惊,但也不太吃惊。皇帝昨天召见他肯定是好事,只是没想到皇帝敢如此行事,丝毫不怕人非议。
后续又有些言语传来,他也知道了关于自己考卷的事。这时候有个太监来找他,告诉他皇帝要秘密召见,让他准备。
按照国朝惯例,中了进士的要入宫参加‘鹿鸣宴’,就在今晚举行。
前面中举的时候,按规矩也有一场宴会,目的是给举人们参拜座师的机会,说白了就是拜主考官的码头。主考把你取作举人,这是天大的恩情,从此你就是主考官同一派系的人了。
门生、座师、同年,这些关系以后就是官场人脉,花花轿子人抬人,官场混的就是人脉。
他当初中举的时候压根没拜过座师,正在想晚上宴会该换身新衣服,锦衣卫早已将状元袍服领出来,当场给他换上,还让他去游街。
那就游街吧,他骑上白马从锦衣卫的衙门出来,出了街口刚刚拐弯,忽然两侧的店铺、酒楼各处响起鞭炮声。一群群的人们在高喊:
“李先生中状元了,普天同庆!”
“状元就该是李先生,别人我不服。”
“李先生不中状元,天理难容!”
欢呼声不绝于耳。
自己何时这么受欢迎了?他心中诧异。耳边传来各种呼喊,细听之下大概明白了:原来他不是在京师名声臭大街,反而如日中天。
人群中有穿丝绸的富人,更多的是布衣平民,还有许多妇孺夹杂其中,这些人居然知道他在塞外救人的事迹。他回头深深看了赵千乘一眼,有所明悟。
他骑马沿着街道一路缓行,不停地向人群合手作揖,每过一处欢声震天,身边开道的军卒昂首挺胸与有荣焉。看着眼前一张张热切的面孔,他忽然明白了:
三十年前土木堡一战后,京师曾经被瓦刺围困,几乎攻入城中,当时京师百姓是何等惶恐,何等愤慨。这些人的父辈一定告诉过他们那些往事。
三十年埋藏在心中,他们在今天爆发了。不是为他中了状元,是为他曾经杀鞑子,救百姓。
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
百姓只要还在崇尚抵御外辱的英雄,大明就不会亡。
欢呼如潮,人群如海。
李四有如同汪洋中的一滴水,汇入进了这大潮的汹涌波涛中,他感到了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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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入宫参加鹿鸣宴,宴会上各位进士互相拉关系,没人理睬他。他独自坐在角落里许久,有个小太监换菜的时候朝他使个眼色,他心领神会。
皇帝在一处偏殿等他。旁边有个贴身太监,角落里坐着个手执笔纸的文官。
太监见他进来,朝文官说道:
“张太史,您该回家了。”
这位张太史应该是传说中专门给皇帝写起居注的,他傲然道:
“职责所在,下官不能漏过陛下一言一行。”
皇帝不说话,太监又道:
“夜已深,宫门要落锁了。”
张太史不理会他,铁了心不想走。
李四有见皇帝脸色不悦,灵光一闪,说道:
“你如实记下今晚陛下召见过我,记完可以走了。”
“我要记下细节。”
张太史就是不想走。皇帝还是不说话,李四有不再跟他客气,沉声说道:
“军国大事,你有资格知道吗?”
“张某如何没有资格?”
“我怕你传扬出去。”
张太史鄙夷他这个人屠,李四有瞧不惯他们文人所谓的傲骨,两人不顾在皇帝面前,直接唇枪舌剑毫不客气。
李四有冷笑道:
“司马迁曾经给汉武帝作过起居注,他的一部史记,里面夹杂了多少东西?你是不是也准备以后写一部野史啊?”
这一下直接怀疑他的操守,但李四有抬出了史官们的老祖宗,张太史无言反驳。
此人终于走了。皇帝似有笑意,挥挥手,贴身太监告退,殿内只剩两人。
皇帝开口道:“人口。”
看来传言是真的,皇帝口吃,被首辅万安教了个办法:一句话只说两三个字。
李四有知道问的是自己殿试的考卷。
关于开边市的利弊,他前面写的东西并不出奇,属于老生常谈,唯有控制北地人口的论述是前人没有提到的。他仔细措辞后言道:
“自西晋灭亡后胡虏南侵,始有五胡乱华,南北朝分立,而后北地胡人一直是中原大患。至蒙元时,两宋亡天下,中原沉沦,遍地胡腥逾八十余年,本朝太祖起兵淮右,十载奋战,这才恢复华夏衣冠。“
这开题的引子只是寻常,丝毫不出奇,皇帝皱一皱眉等他下文。
他索性敞开了说道:
“我读史书,有两个朝代解决草原边患的办法值得深思。一个是唐朝,亲近善待胡人,将胡人当作汉人一体对待,对归化的胡人不可谓不亲厚,然而不到百年,这些胡人大多数造反了。
另一个是北方的辽国,他们是辽东胡人起家,深知草原异族的底细,辽国对待草原的办法就是‘减丁’。史料记载辽国在漠北草原筑城,名‘可敦城’,常年在此城驻扎精锐万人,这些精锐唯一的目的就是控制草原,定期在草原上杀戮减丁。
后来辽国将要为金国所灭,穷途末路,一直到最后决战的时候,这可敦城的万余精锐也没有动过。可一直到国家灭亡,漠北草原上的胡人也没有对辽国造成过威胁。
单论控制草原,他们的减丁之策是成功的。”
皇帝深思不语。
他又道:“我大明不一定要学习辽国杀戮减丁,但我们可以学习他们抓住草原上动乱的本源:人口。
草原能养活的人口有限,唐朝怀柔,哪怕在经济上控制草原,人口滋生后活不下去还是要造反。除非草原人彻底化胡为汉,否则不可一味怀柔。
国朝开边市,北伐,还有其它的策略,必须抓住要害,一切大的长远战略要围绕控制人口来定。“
大致意思已经说完,他闭口不再言。此时也清楚了皇帝为何不让外人旁听,只因这减丁之策有违中原礼教传统。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皇帝沉思良久,露出微笑,开口说:
“不可对,外人言。”
李四有出宫后,皇帝命太监将他的考卷以蜡油密封入铜盒之中,再以金汁封死铜盒,而后存放在宫中秘处。
太监来传讯,说万贵妃等待已久,问皇帝何时去。皇帝挥挥手,自袖中抽出一份奏章放入书房某处,而后去万贵妃那里就寝。
书房太监偷偷翻了那奏章,是大同镇总兵刘印强的奏本,讲的是文臣领兵之害,其中提到是秀才李四有所言。太监暗自将奏本记熟,悄悄出门去通报西厂提督太监汪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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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大明朝的惯例,状元入翰林院,授七品官,入职之前有三个月的探亲假。李四有打算尽快离开京城回家。
三日后的傍晚,他将随身行李收拾完毕,只等明日天亮后离京,有锦衣卫慌忙来找他通报:西厂提督太监汪直来了,亲自来见他,已经进了锦衣卫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