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那叫花子面目猥琐,李四有见他有点夜盲,掏出火折子打亮。叫花子听对面声音不似乞丐,吓得缩回角落里不敢说话。
窝里斗起来蛮横,见到外人如此畏惧,这人做了乞丐早已将自尊丢失殆尽。李四有冷冷地问他:
“你有手有脚找个活干不行吗,非要做个叫花子?”
那人缩着不动,李四有找了枯柴点起火堆准备睡觉,忽然听他怯怯的说:
“活不下去了,早前的时候在运河上扛活,后来干不了了。”
火光下他满脸污垢看不出面貌,李四有掰开半个馒头扔过去,他急忙在地上捡起来就吃。似乎觉得李四有和善,他开始讲自己经历。
大运河的槽运主要为了南粮北调,承担着京师百万人口的口粮。成化皇帝登基前,朝廷让各地的槽粮自己运,各地被排上徭役的农户怨声载道,许多农户破产,那时候他也破产了,只能在运河上给人扛包。
成化皇帝登基后认为此举伤民,特意改变槽运制度,由专门的槽运衙门安排军卒统一运粮。这对农户是件好事,但是被安排上的军卒倒霉了。朝廷拨放给漕运的花销不少,但自上而下层层克扣之后到了军卒手中所剩无几,军卒吃不饱饭只好逃亡。
漕运衙门再征发新的农户充军.......
政令初衷是好的,一施行就走样。
累死累活也吃不饱饭,乞丐那时候离开漕运往城里跑,没户籍只能算流民,结果稀里糊涂就加入了当地的丐帮。提起当乞丐,他毫无羞耻地说:
“老话说得好:叫花子当三年,给个皇帝都不换。现在啥也懒得干,就是一天天躺着混日子。”
这个人已经彻底废了。
李四有问他:
“有没有搞‘采生折割’那一套。”
“没有,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我们帮主不让干。”那人慌忙否认。
但凡他否认的慢一点,李四有一定一棒子当场打死他。
也许因为朱皇帝乞丐出生,大明朝的丐帮很独特,各地帮主需要在朝廷报备,朝廷不批准就当不上帮主,平时各地帮主还必须按时向锦衣卫汇报。百年过去了,现在帮主职位世袭,弄得跟衙门里的小吏员差不多,无非是朝廷不发俸禄,捞到钱需要上贡。
不知道这种情况是好是坏,但对比前朝毕竟有人管着,帮主为了自家世世代代坐稳位置行事有所收敛,丐帮干得坏事相应少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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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没亮,李四有早早启程北上,他实在被叫花子恶心到了,一刻都不愿多留。
三月初一,他及时赶到京师。
到的时候是傍晚,特意换身干净衣服,赶在关城门前进了城。京师晚间宵禁,他急忙找到客栈投宿,结果各处客栈爆满,已经被进京赶考的举子们包圆。
大街上行人渐少,李四有身只影单。
他在京师谁也不认识,眼看着各处灯火渐渐熄灭马上就要宵禁。他开始着急,前方黑暗的街道上有间酒楼灯火通明,他走上前去碰运气。
迎面匾额上写着‘状元楼’三个大字,楼里传出酒客调笑声。门口迎门的小厮见他一身青衣,头上没戴大头巾,一伸手拦住他说道:
“楼里都是赶考的举人老爷,闲杂人等免进。”
意料之中的事,李四有拿出朝廷文书给他看过。见酒客在二楼,他不愿意跟那些大头巾凑一起,独自在一楼点了饭菜自己吃。
饭毕,问小厮有没有客房,结果还是客满,又问能不能找个地方凑合睡一宿。那小厮见他穿着平常,一个举人连大头巾都不戴,想必是中不了进士,而且出手也不阔绰,于是敷衍道:
“这位老爷,我们状元楼在京师属于这个。”他一挑大拇指,斜着眼道:
“随便安排人住柴房,说出去丢您的面子,也丢我们的面子。老爷您还是另寻他处。”
李四有十分无奈。
楼上有人下来上茅房正好撞见这一幕。见他没戴大头巾,眼里精光一闪,说道:
“兄台是赶考的举子吧?请稍待片刻,我内急,回头来找你。”
急急忙忙跑去后院,过一会迈着大步回来,他先净过手再仔细拿毛巾擦干,随手给小厮打了赏,而后朝李四有笑嘻嘻的行个礼,说道:
“鄙姓蔡,蔡柏林。瞧兄台的打扮也是军户出身吧?”
李四有顿生好感,两人互通姓名。
蔡柏林祖上追随永乐皇帝靖难立过功,落下个世袭千户的位置。他家中兄长继承祖业,自己学文,八股作得一般般此次撞上大运居然中举,上京赶考纯属走过场。
他平时在家来往的多是些军户子弟,跟那群大头巾尿不到一个壶里。这次来状元楼是借这酒楼的名字图个彩头,说不定又撞大运中进士呢。
李四有说,他也是撞大运中的举,大家一起走过场,还说自己曾经出塞打过鞑子。
两人相见恨晚。提到晚上住宿,蔡柏林说不行的话可以和他挤一挤,学着古人来个‘抵足而眠’,又说时辰尚早不如一起去楼上乐一乐,楼上歌姬的身材那个好......
李四有见他一副口水快要流出来的猪哥样,不好拒绝,两人一起上了楼。
二楼大厅地方宽敞,一眼望去全是大头巾。在场三十几个举子并七八个歌姬,正在吟诗作对喝酒调笑。跳舞的歌姬身材果然很好,另有一个头牌独坐一旁操琴轻唱,正好到末尾一句: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岳武穆壮志难酬的词,给唱成了情歌。
蔡柏林高声喝彩,接口道:
“小娘子,你来弹,我来听。我就是你的知音。”
在场举子一起望过来,有人脱口呼道:
“李四有!”
他一身青衣不戴头巾站在大厅门口如鹤立鸡群,认出他的是个西安府的举人,乡试的时候见过他。这李四有可是西安府文人圈的黑榜样,他当场就将那句‘岂让儒冠误此生’的故事给讲了出来,这些大头巾们顿时被捅了马蜂窝。
蔡柏林在旁边听得一脸佩服。
大厅中歌舞停歇,众多举人群起议论,又提到这李四有在塞外杀人过万,据说妇幼皆杀,人称塞北人屠,不由的纷纷谴责,群起而攻之。有人道:
“此人生性残忍,妇孺皆杀,比之人屠白起更过分,将来必然横死!”
“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上天有好生之德。如此嗜杀,善恶终有报,说不定哪天走在路上老天爷一个雷将他劈死。”
“杀人全家者全家被人杀,将来全家人必死于非命。”
李四有脸色青紫。
这些文人当着他的面如此恶毒,不仅骂他还诅咒他的家人。老子杀的是胡人又不是杀了你们的爹娘,你们这么喜欢认了胡人作爹么?
也有一两个北方的举子家乡靠近边塞,知道北地饱受胡虏骚扰肆虐,苦胡人久矣。但北方能中举的极少,眼看着南方举子人多势众,只能闭口不言。
这些举子们议论到酣畅处,有人喊:“羞与此人共处一室,将这人屠速速赶出去。”
酒楼掌柜听到小厮传话,亲自上楼来,他打量李四有,眼珠一转说道:
“本楼开业三十几年,多有状元公在此歇息,这位举人老爷听闻才华出众,作的一手好诗词,不如在此留下墨宝,待他日高中,本楼也能沾光。”
原以为他是好意,他话锋一转,又道:
“您今晚没地儿歇息,倘若作出的诗词在场各位认可,客房虽满,鄙人做主,楼下有间柴房您将就着可以住一晚。”
这掌柜的居心不良。
明面上给李四有留了条路走,其实评判的举子肯定不会认可。他侥幸赢了只能象条狗一样住柴房,输了被赶出酒楼,欲做狗而不得,如此丑事定然被在场举子传扬四方。
商人狡诈,他是在暗暗捧这些举子的臭脚。
举子们心思灵敏自然能领悟到其中关键,哄堂大笑,都在喊:
“来!有请大才子作诗。”
“且见识一下人屠的杀人诗。”
“大明朝开国百年,还未出过传颂千古的名诗,今日人屠作诗说不准是一场佳话。”
“能作出‘岂让儒冠误此生’,我看他行。要不要赌一赌?”
“我赌一文!”
“我跟一文。”
“吾此生已被儒冠所误矣,不跟。”
俨然是一场狂欢。
李四有冷眼环顾当场,只有蔡柏林和一两个举子面露不忍之色,其他的举子、歌姬人人等着看他笑话,掌柜的一张胖脸泛着油光看似和蔼可亲,眯着的小眼睛里透着讥讽。
那句诗不是他作的,但他不能解释,解释了这些人也不会信的,只会觉得他怕了,在狡辩,反而会更加嘲笑他,将他这个人屠的名声传得更臭。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大厅正中的圆桌被清理干净,小厮奉上笔墨纸砚,满楼的嘲笑声止住,等着他落笔。
文人杀人不用刀,诚不我欺。
他近月来一路行走乡野,所见所闻在心中积满了忧愤,一层层无形的大网笼罩着这个人世间,令他浑身无力喘不过气来,更有怒火在心底慢慢滋生。
这满楼的各色人等仿佛在唱一场大戏,在这群亢奋的戏子中,唯有他感到寂寞。
他内心一片冰冷,只觉得无趣。
这些举子们,未来的官老爷们搞起窝里斗是一把好手,好像天生就擅长;盘剥百姓搞起贪污来也是一把好手,人人无师自通;搞起党同伐异来更是强手中的强手,兵法韬略全部用在这上头。
唯独做起事来屁也不是。
还自视甚高,除了老天爷就数他们儒生最大。乡野的农夫得听他们的,皇帝也得听他们的,至于那些粗鄙武夫也必须听。有敢不听的,他们恨不能将之打翻在地再踩成烂泥。
前宋的江山,华夏的衣冠不就是被这些人给整没了吗?
内残外忍,衣冠禽兽,诛之何惜!
他问掌柜的:“写纸上格调太低,能写到这墙上么?”
“随意。”
“以后会不会给抹掉?“
“要看你写得好不好。”
“我赌你不敢抹。”
“您真中了状元,我肯定不敢抹。”
“我不中你也不敢抹。”
靠近墙壁,他取了凳子站上去。那壁上挂了副字画,他一把扯下来扔给小厮,面前只剩下干干净净的一面白壁。
提起笔,蘸了墨,他不按规矩写诗词开头,反而当头一句:
“为大明太祖高皇帝贺。”
掌柜的傻眼了,这才明白他刚才说‘不敢抹’是什么意思。他老母的,你这么写以后谁敢动这面墙?搞不好就是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起哄的举子们也傻眼了,你这么写谁他老母的敢说写得不好?这姓李的屠夫看着粗豪,浓眉大眼的居然这般狡猾!
蔡柏林突然想笑。努力忍住!
胸中已有腹稿,李四有另起一行一口气写完,却是一首词牌:念奴娇。词云:
布衣投袂,奋长戟,胡虏千军横扫。冠盖京师,独憔悴,黥面将军寂寥。唱门东华,惜时赵宋,只以功名傲。白衣卿相,一时风流年少。
满堂花醉三千,黄粱梦一场,徒为人笑。逝水无情,花落尽,冷看高楼塌了。天日昭昭,山河终不改,锦衣当道。追思洪武,衙前剥皮实草。
人是粗人,字是好字。
只是那每一个字分外的冷气森森,如同这李四有一样浑身冒着莫名的杀气,厅中众人如浸冰窖。
大厅中举子们跟着读,脸色越读越难看。这首念奴娇语句直白,用典很少,上半阕是这李四有自吹军功,说他脱下儒冠横扫塞北。
你吹自己无所谓,为何还要自比北宋狄青?还将我们讥讽类比成韩琦?更可恶的是,直接将我们儒生比作大宋朝的酸丁,就差指着鼻子骂我们要误国亡天下!
读到下半阕开头,掌柜的脸色剧变,这姓李的举人过分了,居然诅咒我状元楼要塌!
读到最后,众人齐齐色变,倒吸一口凉气连骂都不敢骂。
这姓李的其心可诛!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给众人难看,乘机在笔杆子上打击报复,这是抬出高皇帝堵嘴,再直言要恢复太祖那会儿的酷烈手段,要对他们这些未来的官儿们搞剥皮实草那一套!
他死定了!但,万一呢?
人人心头惶恐,只觉得一股冰寒冷到了脊梁骨,恨不能当场将白墙上的字迹抹掉。
李四有写到了末尾。
“成化十四年三月初一,华阴举人塞北人屠李四有,题于京师状元楼壁。”
他扔下笔大笑三声,对掌柜的言道:
“好生照顾这面墙壁,大不敬之罪,你懂的。”
又道:“你们状元楼不是出过几个状元吗?希望我别中,我要是万一运气好,你们等着关张吧。”
“何至于此?”
“正要如此!”
他口占一词来不及细琢磨,也许有几个字不太合乎格律。不合就不合,老子写出来不是给你们唱的,老子就是来恶心你们的,都他老母的忍着吧!
住店是不可能再住店了,何况还他老母的是间狗住的柴房。去意已决,他朝蔡柏林点点头转身下楼去,临走前朝这些举子们幽幽地来了一句:
“诸位,以后当了官能不能少贪点儿?”
楼内灯火辉煌鸦雀无声;楼外一片黑暗夜色如水。他开始操心一件事:
今晚住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