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双鬓酸得发胀,她抬眼望向壶口升起的白烟,眼神恰似那一抹四处散漫的水汽。
“你做的事,陛下都知道了,太子之位,定然是保不住的。”
等了这么久,终于得到结果,太子以为自己会愤怒不甘,可此时却真真正正松了一口气。
尘埃落定,本身就是一件好事。
他轻笑一声,不以为然,“儿臣并不觉得做错了什么事情,只是技不如人罢了。唯一对不住的,便是母后,这些年母后在儿臣身上花费的心血,都白费了。”
皇后想了又想,终究没忍住,问道:“太子,你实话告诉我,这次刺杀,到底是针对谁?”
即便八皇子在皇后面前说了那番言论,她事后再想,也总觉得难以置信。
太子性情纯良,最是孝顺自己,看重亲情,怎么下得了手对付嫡亲弟弟呢。
若没有亲口听太子承认,她不甘心。
“八弟在您面前说了什么?”太子反问,表情多了几分冷意。
他早就猜到,这段时间他不在,依照老八那个性子,定然会想方设法挑拨他和皇后的关系。
提起八皇子,太子脸上就掩不住戾气。
他被软禁的时候闲来无事,将当日畅春园的事翻来覆去想了许多遍,察觉出其中的诡异之处。
就凭八皇子和他的关系,远远达不到以身相救的情分。
除非,这件事,一开始就是八皇子下的套。
他真恨啊,自己做了一个局,却成为了别人的局中局。
皇后听到他的语气,不悦道:“那是你弟弟,为你豁出命去挡了一刀,你以为他还能说什么,除了帮你,他又还会做什么?”
太子冷笑,“看来,八弟已经将母后的心都笼络过去了。如今我再说什么,您也听不进去的。”
“你......”皇后无端生出一股火气。
太子的性子虽然懦弱了些,在皇后面前,却一向听话懂事。
也不知是不是关久了,说话夹枪带棒,无差别攻击。
“你只需要回答我,你找刺客一事,是不是针对你八弟?”
太子原本和皇后对视的眼神,松怔了一下,随即移开。
他没有回答。
皇后已然明白,“这么说,你八弟说的都是事实?”
太子的唇角蠕喏了半分,终究没开口辩解。
杀他,或者陷害他,在皇后心里都一样,他解不解释又有什么不同。
太子悲从中来,“母后这般维护老八,如今,是已经打定主意放弃我了吗?”
皇后十指微蜷——终于被太子猜中了。
太子还没疯没死,全都因为还抱着一丝希望。
只要皇后还站在他这边,他就不会认输。
可若他知道,自己没了活路,连皇后都将他当作弃子,以他的性子,定然是活不成了。
八皇子很了解自己这位哥哥,所以才想尽办法,送皇后进来,亲口告诉他这个事实。
皇后对他的态度虽然气愤,但终究没忍心说出口。
只是劝道:“太子,你八弟毕竟是你的亲兄弟,你和宁王不和或是晋王不和,我都能明白,你八弟一心为你,你又何苦非要和他过不去啊?”
太子伸手一挥,手边瓷碗应声落地,他嘶吼道:“他是什么人,您知道吗,了解吗?”
“从小到大,我承认我无能,懦弱,可我从没想过要害谁。可您那个好儿子,您知道他做过什么吗?”
“他在我府里安插自己的人,偷了我的私印,勾结北檀,残害宁王,”太子太过激动,跌坐到椅上,深吸了几口气,才继续说道:“那个时候他才十三岁啊,我把他当做年幼单纯的弟弟,他却要踩着我的人头往那个位置爬。”
“母后,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吗?”太子声嘶力竭,多年的隐忍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
他双手撑着头,多年的隐忍煎熬终于发泄出来,“他就是无情的怪物,根本不认嫡亲兄弟,母后,您在他心里,也不过是争权夺利的工具罢了。”
皇后怔怔看着太子。
她突然发现,自己不仅不了解太子,更不了解八皇子。
太子的话实在令她太过震惊,半晌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八皇子,心思居然深沉至此。
她后背一阵一阵发凉,莫名感到害怕。
这些年,太子因为这件事一直备受煎熬。
倒不是良心上对不起周桓,而是时时担心东窗事发。
大周境内,知晓这件事的人,都已经死了。
就连他唯一信任的李世苍,也死在了自己手下。
他虽恨八皇子,但不可否认,自己的太子之位全都因祸得福,因他而得。
若非他察觉,提前笼络李世苍销毁证据,八皇子早就将这些东西送到御前去了。
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毒辣的心思和谋算,太子如何容得下他。
可笑的是,自己还是落到了他手里。
皇后端坐在椅上,心头的狂风巨浪掀过以后,不得不回归理智,为将来打算。
太子被废,已成定局。
他和八皇子之间该保谁,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若非知晓通敌一事,她尚且狠不下心,对太子留着一丝心软。
如今有了这件事,若太子不扛下来,落到八皇子头上,她便什么都没了。
她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从一个小宫女爬到今时今日的地位,让她放手,是绝不可能的。
“你可知道,你父皇要杀你?”皇后艰难吐出这句话。
太子靠在墙角,震惊万分。
他想过自己被废的下场,也许贬为庶民赶出皇城,也许幽禁至死,却从没想过身死的下场。
他按下心慌,仔细观察着皇后的表情。
真的,皇后说的都是真话。
“哈哈哈......”太子恐惧之下不知为何竟然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母后,你终究还是选择了八弟。”
这一刻,绝望如同山崩地裂,将他仅剩不多的期待和幻想摧枯拉朽一般扫荡一空。
八皇子那样的人,都能得到皇后的厚爱,太子再一次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他心底的自卑破土而出,像深山中的藤条将他紧紧勒住,喘不过气来。
“所以,母后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吗?”
“还是,想亲自送我上路。”
皇后忍不住落泪,想要走近他,走到一半,却又没有勇气再触碰他。
终究是留不住的,又何必徒增怀念。
她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放在他脚边,“辰儿,别怪母后。在母后心里,你一直是善良孝顺的孩子,母后只求你最后一件事。”
“照信上的内容留下绝笔,就当是为了我,好吗?”
说完,皇后起身往外走。
她不敢停留,生怕多一刻,就会控制不住自己。
太残忍了,她亲手掐断了太子求生的欲望,又以孝心逼迫他违背自己的本心。
该说的话,她都说了,该做的事,她也做了。
至于太子愿不愿意听,她管不了。
她几乎是逃出了太子的寝殿。
东宫角门翕开一条缝,罩着青灰色斗篷的身影坐上马车,缓缓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