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朱由检又抬头看了看那辽东地图,转而又问,“陕西那边招的兵来了多少?”
“一万二千三百人。”
“是个不错的数字。”
不过按照消息传递的速度,还有招收人手花费的时候,能收来这么多人,足以见得陕西那边仍旧艰难。
哪怕有了甘薯,但再好的种子,在干涸的土地上,也是长不出来的。
有的时候,
人力的确难敌天意。
于是朱由检叫来阁臣道,“传旨给陕西,让他们一定要好生促耕,今年考核,仍旧以修缮水利、开垦田亩为标准!”
“另外,一定要防备当地官员贪腐,假借朝廷名义而私自征税!”
朱由检起身,负手走了两步,又吩咐下去,“老天爷不让百姓活下去,朝廷就要给百姓筹措好生路……”
“朕近来看奏疏,有人提议裁减驿站以节省开支,朕觉得不可不必。”
“养一些驿站马夫要花什么钱?”
“我不但要养现在的,还要再多养!”
“让陕西那边征集好民夫,多去修缮道路……路修好了,日后要有天灾,朝廷也好及时过去赈济。”
朱由检再三强调,“一条鞭法虽不适应西北之地,但其既免了徭役,也是为民之福。”
“陕西那边修路,万万不可归为徭役,而是雇佣人手,朝廷要给他们发钱下去!”
“此外,之前议论重行开中法一事,也要提上日程!”
“榆林定边县那里不是产盐吗,正好让杨肇基他们接手!”
“那些商人运多少粮食布匹过去,就能换多少盐!”
“朕全都交给陕西三边!”
盐政之事,古来便为朝廷专营垄断,实为中央第一大财政来源。
毕竟人不可能不吃盐。
故大明朝开国以来,也对盐政把控严格,但为了供应边军,又有“开中法”,鼓励商人以助军的方式,换取盐引。
只是有利可图后,这盐引之道,自然也为各路权贵所侵占,号为“占窝”,且朝廷为了增加收入,又将地方以盐换粮之权收归中央,改为商人同朝廷以银换盐引。
由此地方军需唯仰给朝廷,不可自购。
孝宗时,此法败坏,便被废除。
穆宗时,又曾商议再于边地推行屯田开中,但因此制败坏日久,已难收得实效。
朱由检翻阅了当时之资料,反思为何开中法难以重启之缘故——
一来,是积重难返。
开中法被废除之后,盐商纷纷迁入内地,而盐引之发放,又多为权贵掌握,获得盐引便要花费不少,然后还要核算途中消耗,此消彼长之下,这开中法无利可图,自然少有人响应。
二来,则是当时朝廷仍坚持把控地方,不愿见边军有自行财贸交易之权,以防动乱。
三来,也有“祖制”问题。
太祖规定不能随意开采矿场,本意为保养天下元气,然而却被后代君王实为私产,圈地垄断。
陕西定边的盐池,自然是其中之一。
左摇右摆一阵,再行开中一事直接胎死腹中。
朱由检这次再提议重启开中法,也是和内阁吵了很多次的。
阁臣中老成持重者自然不愿地方权力扩大,影响中央。
若中央不稳,天子权威便要丧失,不利于江山社稷。
以这种角度来看,这些老臣的确忠心。
但以朱由检所见所闻,若坚持揽权,为了管控地方而将之逼上绝路,同样是个社稷不稳的结果。
他堂堂天子,又岂能安心坐看百姓活活饿死?
于是他再次“乾刚独断”,坚持将交换权交给陕西三边,让其自己开采盐矿,或者通过同蒙古贸易,得来马匹,再同运粮而来的商人兑换。
为了吸引商人,朱由检甚至直接按景泰年间的最低盐价来定额,为一斤两文钱的出手价。
刘鸿训为此闷闷不乐许久,不由再次于心中感慨,天子的确年少,一时冲动之下,竟然又将祖宗辛苦收回来的地方之权还了回去。
但天子主意已定,劝是不能劝的。
于是刘鸿训起身,主动说道,“再行开中之事,事关重大,老臣自请前往陕西巡视,以防不测。”
陕西今年要做这么多事,而且还有诸多藩王就藩,若不去个老臣镇守,只凭借武之望一人,的确为难。
于是朱由检应下,“好!”
“朕还要派孙传庭过去,也算为先生帮手。”
孙传庭自从陕西回来后,便因功升为兵部侍郎。
现在此人还没在京城待多久,就又要去陕西了。
不过据田德和方正化所言,孙传庭助田德安抚三边时,受杨肇基赏识,在军务上的确有些天分。
朱由检将之安排过去,也能在不慎变乱发生时,责其镇压。
随后,朱由检又令骆养性,咋的加快对关外的调查。
蒙古诸部到底还有没有可能为大明所用,有些许价值在身,关系着朱由检对他们的态度。
骆养性低头称是。
只是他一旦忙活去了关外渗透之事务,眼下正紧急的清理阉党和平反天启以来,因之而生的冤案,便要落到其他人手里了——
今科武进士中,有一名为李若琏者,因外表潇洒,对答坦然,身家清白,便得了天子青眼,将之任为锦衣卫千户,有管事之权。
而李若琏一入诏狱,便对骆养性提出了些许异议。
盖因骆养性为求功劳,迅速结案,对下狱的几十位阉党人物,都施行了严加拷问,逼迫其招供。
李若琏对此行事风格并不欣赏,而是提议审案当从天子“就事论事”之言,该定何罪便是何罪,不当以莫须有加之。
这事传到天子耳中之后,天子不但为了斥责李若琏不敬上官,反而还传下来了两句嘉奖。
这般简在帝心的人物,又是真才实学考上来的官职,不由让世袭的骆养性生出了危机感。
不知来日,此人是否会将自己取而代之。
而其父亲则是不同,反而还劝儿子安心。
“你我父子三代,皆为锦衣卫,难道天子不会记在心里,暗中提防吗?”
“你别忘了,北镇抚司可以拿别人,但南镇抚司却是可以拿你的!”
“如今来了个愣头青要跟你做不一样的事,你就让他去做,免得天子觉得锦衣卫成了我骆家的一言堂,到时候给你来个鸟尽弓藏的结局!”
骆养性还是有些心疼自己的权柄受人挑战,“可东厂的曹化淳……”
其父冷冷一笑,低声说道,“一个阉人而已,掌了东厂就掌了,以陛下在内官中的威望,他能翻成什么样子?”
“不过这人忠心的确是有,明知道天子的脾气,还是会去做那些恶心人的事,把恶名都自己担了。”
“在这方面,你也要学学!”
骆养性若有所思。
可惜,
心中还是有些不平,发狠要把任务做好,让天子知道,这锦衣卫指挥使,可不是谁都能当的!
而随着朝廷军饷逐渐发向蓟镇,当真说到做到,引得蓟镇官兵一阵欢喜时,勇卫营在了解了蓟密永三协的情况后,便开始了下一步计划。
他们被天子每天都要布置的作业磨练出了上佳的纸上谈兵功夫,再加上以前当兵的经验,做起事来也显得有条不紊,的确是十足的精英。
赵率教自得了这两千人后,既不用自己掏钱养,又能让他们协同蓟镇一块防御作战,只觉得天子甚英明,对自己甚看重。
原本得了一批新科武进士,还以为自己捡了便宜的满桂得知此事后,又觉得此乃区别对待,要求赵率教给自己分些人过来——
赵率教都能把人安排去蓟密永三地了,总不能落下自己这个山海关吧!
为此,
满桂还闹到了蓟辽总督王之臣那里,要他帮兄弟一把。
王之臣知道满桂生性粗鲁强横,要不然在遍地防守的将士中,唯他敢带着人直接冲出去,同鞑虏野战。
但他要闹,也不该闹到天子亲卫头上!
何况勇卫营一来,便清查蓟镇人手,随即便能使天子发饷。
王之臣不知这是天子早有主意,只当是勇卫营着实受看重,要什么天子便给什么。
他正愁蓟辽军资不足,想要向朝廷伸手呢,于此之时如何能自找麻烦?
于是王之臣将满桂的要求摁下,不予理睬。
满桂不满了好几天,只能更加努力的操练手下士卒。
听老赵说勇卫营的人令行禁止,而且不少人都不通文墨,将官更是读过不少兵书……他的这堆手下,无论如何也得做到一半吧!
而勇卫营则不知道这些私底下的趣事,他们在商量了一阵后,决定先派两百人出关,打探蒙古诸部的消息。
“如今快到五月,每年这时候,都会有蒙古过来索要赏赐……我们要尽快打听清楚,那些蒙古是想拿着钱投靠鞑虏,还是仍愿意奉大明之令,为朝廷驱使!”
商敬石自告奋勇前去。
他走镖之时,也曾到过草原,同蒙古人有过往来。
更重要的是,他未落草前,去过许多地方,对各种环境都有经验应对,骑射又好,一旦被发现了身份,也有很大可能跑回来。
张勇于是拍板,“好,三天之内,一定要派人回来传话!”
商敬石拱了拱手,点了他原本的几十个兄弟,以及其他人,凑成二百,分为十队后,便打马从喜峰口出关。
出关之后,便是蒙古朵颜部所在,原兀良哈三卫之一。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当年的兀良哈三卫,如今只剩下一个朵颜部。
而根据锦衣卫和辽东历年之情报,朵颜部近来也多有衰落,分散开来,一部分流亡,一部分为鞑虏所控,一部分则是投奔了虎墩兔(察哈尔部)。
因着靠近长城这边,多是还没有被鞑虏所虏去辽东的,故而商敬石等人按照书籍上的说法,通过搜寻草原上的牛羊粪便,一路追踪,成功找到了一个小小的蒙古部落。
甚至不能称之为“部落”,
因为商敬石见到他们时,这群男女老少不过百人的蒙古人,正挤在为数不多的几个帐篷里,有些还不放心,要跟着牛羊一块睡才觉得安稳。
每个人都穿的破破烂烂,身上全是跟畜牲待久了,沾染上的臭味。
除了还有为数不多的牛羊在侧,这群人简直称得上是草原难民。
而这群人,自然是被商敬石他们轻松拿下。
在确定了周边只有这么一些人后,商敬石一马当先,先是对着那简陋帐篷中露出的灯火一箭射出,当即将之射灭,随后便趁着夜色一拥而上,将人全部拿下。
人都被绳子串了起来,大抵是被强者驱逐来去习惯了,在遭到他人袭击的第一时间,这批人连反抗都未曾反抗,而是极为熟练的跪下伏低身子,用蒙古话喊着“莫要杀我!”
即便发现了来人瞧着像南边只知道防御的汉人,可他们仍旧不断磕头,呼呼啦啦的求饶。
商敬石和另外几个会说蒙古话的上前,询问他们关外近来大事。
一番威逼利诱下,这群人倒是交代了。
自天启六年以来,女真新主黄台吉掌控大权,便开始向西进发,同蒙古多次交战。
不过因着在努尔哈赤之时,其势力便扩张到了草原上,且收服了不少蒙古部落,故而黄台吉主要打击的,则是当时自称为蒙古霸主的察哈尔部,意图君临漠南。
虽然不了解内情,但草原上的大事件,这群人还是知道的,加上商敬石等人手里原本就有的情报,便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信息。
察哈尔部本就为蒙古大部落之一,其首领林丹汗自继位之后,便胸怀壮志,想要恢复成吉思汗的大业。
他的称号,“林丹呼图克图圣武成吉思大明薛禅战无不胜无比伟大恰克剌瓦尔迪太宗上天之天宇宙之玉皇转金轮法王”,在其特意的宣扬下,简直要响彻整个漠南草原,连地位最低下的农奴,都能轻松念出这既长且绕口的尊称。
而在其后,林丹汗的确努力的将自己的目标变为现实。
只是不幸的是,就在林丹汗觉得自己即将统一漠南之时,辽东的努尔哈赤崛起强大,并且对其造成了很大影响。
商敬石等人点点头,知道后面林丹汗在鞑虏的威逼之下,选择了“联明抗虏”之策。
每年找大明要四万两银子,后续不断狮子大开口,说要替大明守卫宁远。
至于其守卫的结果,则是世人皆知。
自去年起,林丹汗终于抵挡不住鞑虏的压力,加上其一心统一蒙古诸部,便西迁而去。
而这群人,本是内喀尔喀的人。
内喀尔喀虽为鞑虏之盟友,但实际上却是为其胁迫,故而既跟南边的明朝暗通曲款,又和察哈尔关系密切,对鞑虏阳奉阴违。
因此,努尔哈赤于天启三年四月对内喀尔喀发动惩罚性攻击,杀死了对后金的强硬派——扎鲁特部台吉昂安。
内喀尔喀五部盟主卓里克图派人找林丹汗,希望一起报仇,但林丹汗已经觉得鞑虏非其可敌,又觉得自己“攘外必先安内”,选择了拒绝卓里克图的请求,继续打击蒙古内部不服从自己的部落。
宁远之战时,内喀尔喀又阴助明朝,受到鞑虏怨恨。
于是努尔哈赤再次讨伐内喀尔喀,其领袖卓里克图无奈投奔林丹汗,反而被林丹汗严厉责备卓里克图对自己不忠,觉得内喀尔喀没能完全跟随自己的脚步,先是跟鞑虏结盟,又暗中和明朝往来,实在罪大恶极,趁机合并了他带来的余部。
于是,内喀尔喀五部之一的炒花部(乌齐叶特)不复存在。
其后黄台吉上位,又一次讨伐内喀尔喀。
林丹汗再度趁火打劫,攻击内喀尔喀残部,“服从者养之,拒敌者被杀”,内喀尔喀五部在后金和林丹汗的夹击下土崩瓦解,只剩下了巴林部和扎鲁特部,沦为了鞑虏“猎犬”。
其他散落的部民有幸逃了出来,只作为内喀尔喀的遗民在草原上流浪。
也有赖于这一年来林丹汗西迁,鞑虏那边天灾严重,未能西进继续打击蒙古,故而使得这么个小小的遗民团体,存活至今。
不过据其所言,他们当初凭借内喀尔喀的余威,以及收拢到的,其他无处可去的草原流民,再加上奴隶,本是将近五百人的,现在五分之一都不到,牛羊更是拼了命才保住的,其中大半还是幼崽……可见只要再来一个小小动荡,这批人便要完全消失在这茫茫草原之上。
为了求活,这批人在商议之后,便想着林丹汗无耻又可恨,黄台吉可恨又无耻,不如向南投奔明朝。
反正明人都是“好脾气”,每年部落里的首领只要去那里吓唬一下,就能要到许多赏赐,他们过去,无论如何也能要来一块能安心放牧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