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安敢坏我诗性!”
就在朱纯臣心里憋屈,只能找来一位美人发泄的时候,他的二儿子突然闯了进来。
彼时朱纯臣已经脱了上衣,正打算脱裤子,装了地龙的屋子暖气腾腾,把他一身白腻肥肉熏的微红。
而他叫来的美人,更是只有一件薄纱披在身上,简直是扔出去就能当场冻死的地步。
美人见有人闯进来,当即叫了一声。
朱纯臣于是怒斥不懂事的儿子,同时有意把心中对冲主不当国事的气撒在了他头上。
可他儿子却不顾父亲的难堪,只急忙道,“父亲,东厂的人来了,说是陛下请您进宫!”
朱纯臣脸皮一抖,转而不语,捡起地上的衣服给自己裹了一把,走出了房门。
“敢问公公,陛下召我进去有何用意?”
朱纯臣一到曹化淳面前,便换了脸色,呵呵笑道,顺便给曹化淳递了一捧银子。
哪怕不好明说,可沉甸甸的一看,也知道这孝敬不少。
曹化淳也笑吟吟的收了,只道,“这不是清点了下庄田吗?陛下听说有成国公的事儿,就想着不能因这点小事同勋臣有了嫌隙,便叫咱家来传唤成国公。”
“公爷也莫担心,今早宫里还去了英国公那儿,不是什么大事。”
有传令太监去了张维贤那儿,朱纯臣是知道的。
他的确不觉得一点庄田而已,天子会因此勃然大怒。
成国公一脉自打他爹以来,可是没掺合过什么政治事务的,哪怕要倒阉党,都倒不到他朱纯臣头上。
于是,
朱纯臣也不做太多担忧,跟着曹化淳就进了宫。
而进宫之后,他也的确没有受到额外打压。
只是曹化淳领着他去了一处偏僻的小屋,瞧着平日是给奴才住的地方,五步之长十步之宽,里面唯有一桌一椅,而且房间背阳,室内昏暗。
朱纯臣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再三对曹化淳确认道,“公公,陛下真的要在这儿召见我?”
曹化淳仍旧见人带笑,“皇爷肯定会见公爷的。”
“公爷且先坐着,咱家就去对皇爷复命。”
朱纯臣面色不快的看着曹化淳走出去,徒留自己一个人待在屋里。
他刚刚背过身,打算仔细看下这室内布局,却突然听到门窗“啪”的一声关闭。
“你们干什么!”
朱纯臣愣了一下,又听到落锁的铛铛声,当即怒了,“你们想要对国公老爷做什么!”
他冲到门前,抓着门栓大力摇动,想要把门拉开。
“皇爷说了,让成国公冷静冷静,且先在这儿待一会吧!”
屋外,曹化淳的话语仍旧笑意盈盈,只是莫名透着几分冷意。
朱纯臣摇了两下手便累了,才想说什么,又听到窗外啪啪的声响。
他定睛一看,竟是有太监正在朝着门窗钉黑布!
本来就昏暗,黑布一罩上去,室内连字都看不清了!
朱纯臣又着急道,“可恶,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这次,曹化淳不再回话,而是指挥着小太监迅速动手,把门窗封死,钉完黑布后还要再钉上一层木板隔音,将最后的光亮也都阻断。
朱纯臣一个人被锁在越发黑暗的室内,急得团团转。
等到后面累了,
他干脆一屁股坐下,也不管了!
难不成这群阉人还敢把自己封死在这儿不成?
皇帝不是还要召见自己的吗?
等过会儿陛下来了,他一定要好好哭诉,这群太监对他的劣行!
朱纯臣心里想着要如何如何,自我安慰完了,下意识要去桌上拿东西吃,却见桌面干干净净,是一点糕点也无。
该死!
朱纯臣更加气了,干脆靠着椅背哼哼唧唧。
没多久,因为无光无声,他的脑袋便昏昏沉沉起来,眯着眼睛睡了过去。
等到他醒来,还是之前的那副鬼样子,屋外一点动静都没有。
朱纯臣又饿又气,又开始拍门拍窗,大声叫人把自己放出去。
可是一点用都没有。
屋外无人应答,连扫雪走路的声音都没有。
朱纯臣忽然生出一股惊惧来,不由自主的想到这方圆之处,究竟还有没有第二个人。
“哼!”
“装神弄鬼!”
好在朱纯臣还没有傻掉,转头就把这想法甩出了脑子。
他继续坐到椅子上缩着,免得走动消耗体力,搞得自己更饿。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
仍旧没人过来跟他说话,
原本说好的“天子召见”,更是连个影子都没有。
什么人都没有!
周围唯一的动静,就是他肚子因为饥饿而发出的咕咕之声!
朱纯臣开始恐惧起来。
这鬼地方是不是连个扫地的奴才都不会来?
他还要多久才能出去?
他会不会被关在这黑麻麻的房间一辈子?
朱纯臣想要生气,但这回算是学乖了。
他缓步走到门前,小声询问,“有没有人在?”
无人回应。
朱纯臣恼怒的转回,又开始犯困。
他体型肥胖,坐椅子上趴着睡不舒服,干脆躺到了桌上。
躺了一会儿,朱纯臣就开始打鼾了。
可没等他睡多久,屋外突然就发出一声暴响——
他妈的,
有人在外面敲锣!
朱纯臣气的从桌上翻下来,快步跑到门前,“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只是,屋外在敲锣几声后,又沉寂下去,不再有任何反应。
“他妈的!”
朱纯臣狂踢了门几脚,想拖着疲惫饥饿的身体继续睡觉。
结果只要屋里一响起鼾声,外面就会有人敲锣!
朱纯臣根本无法入睡!
他又饿又困!
屋子里没人跟他说话,没办法感觉到日光偏移,没办法探知时间!
朱纯臣心中的恐惧越发的深,
他开始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自己会被困死在这屋里的感觉。
朱纯臣就在一片黑暗里,逐渐变得焦虑起来。
因为缺乏睡眠和食物,他眼睛里充满了血丝,神情惊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有时跑到门口不知道对什么人说话,让他放自己出去,到时候必有重赏。
有时候缩在墙角低声咒骂该死的曹化淳,连天子他都嘀咕了几句。
有时候又期期艾艾,求着天地神明或者什么东西,给他送点吃的喝的过来。
但没有任何人回应。
所有的动静,都源于朱纯臣自己。
不论他是哭是笑,是喜是怒,是平静还是发疯。
唯在他想要睡觉的时候,屋外总会有一阵锣声,把他吵醒,让他无法安睡。
朱纯臣失控的开始揪头发,撕扯自己的衣服。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
朱纯臣的情绪逐渐崩溃了。
他躺在地上,嘴唇蠕动,开始说起胡话。
他自顾自的说了些属于成国公一脉的,不为人知的丑事,对着自己原本身为成国公却自杀的叔父和无子而亡的堂兄弟呵呵嘲笑,说什么“幸好你们死了,不然我爹跟我还袭爵不了”。
然后就开始抱怨府里的事情,说他夫人一黄脸婆连家都管不好,说某某美妾竟然敢背着自己跟儿子通奸,说下人竟然敢背着主子偷拿东西……
“都该死!”
“全都该死!”
朱纯臣狂躁的想要掀桌子,结果被悲伤的发现自己很久没进食了,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坐在地上发呆。
再过不久,
他开始肚子痛了。
他想要解手,
可这屁大的房间里连个容器都没有,更别说便桶了。
朱纯臣又抓狂起来,可仍旧没人回应,最后咬牙去了墙角。
他便溺了数次,房间里充斥起了一股难闻味道。
朱纯臣觉得自己都快被这臭气给腌入味儿了。
他衣裳不整头发散乱的躺在地上,脑袋开始发胀,想不清楚东西。
对着窗户那里看一眼,黑漆漆的。
朱纯臣慢吞吞的想到,
怎么天还是黑的?
怎么一直都是黑的?
这天还会亮吗?
朱纯臣横竖睡不着,外面的锣鼓好像敲在他的脑袋上,蹦蹦的响,闷闷的重,打的他浑身上下都疼得要死。
“我……”
“我!”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朱纯臣再一次便溺,用自己的丝绸内衬擦了屁股,然后再捧着丝绸废料发呆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己堂堂的大明国公身份,想起自己的锦衣玉食。
他哽哽的抽泣起来,但语不成句。
长时间不入睡不进食,让从小就没受过煎熬的朱纯臣脑子逐渐丧失正常思维。
他想不起太多东西了,就知道抽泣,然后把那堆臭烘烘的废料猛地扔到一边,连滚带爬的远离那臭气熏天的角落,趴到紧闭的大门上,哭的撕心裂肺。
“娘啊!”
“娘嘞!”
黑漆漆的房子里,朱纯臣不知道怎么回事,想起自己那个早死的母亲。
他叫了几声娘,发现没有母亲过来安慰他,又慢吞吞的想起——
在这里,
不应该叫他娘的!
可是,
应该叫谁来着?
朱纯臣努力的想,想的脑袋冒汗,舌头伸出来喘息。
叫曹化淳曹公公?
“曹大珰?”
“曹督公?”
朱纯臣神经兮兮的凑近门缝那儿,小声呼唤。
没有回应。
所以也不应该叫这个人。
朱纯臣又愣愣的坐在地上,听着外面再次响起锣鼓,吵杂之声让他眼睛都鼓了起来,配上他肥腻的脸,跟个蛤蟆似的。
想了半天,
朱纯臣大着胆子,又凑到门口,开始叫,“陛下……”
“我要叫陛下!”
“成国公要求见天子……”
朱纯臣一说出“国公”两个字,心里的委屈更厉害了,声音一下子阻塞起来,干巴巴的,还一顿一顿。
屋外,
锣鼓声忽然停住了。
朱纯臣在周边安静后,还呆滞了一阵,转而不由自主的生出一阵狂喜。
他知道了!
他知道该说什么来让自己舒服点了!
朱纯臣喜极而泣,然后对着门口方向,跪着开始狂热的念着“天子”“陛下”等等词汇。
他跟念经似的念了一阵,然后就听到房顶瓦片沙沙作响。
有人爬上了房顶,正在上面走动。
朱纯臣愣愣抬头,然后就看到有一只手扒开了两片瓦,对着下面扔了两个馒头,还有一个竹筒,扔完就重新盖上了瓦片。
朱纯臣跟饿了很久才等到饲主喂食的猪一样,对着掉地上的馒头猛地扑过去,一手一个抓着,往嘴里塞。
塞得猛了,有些噎着,他就捡起竹筒打开,发现里面真的是水!
“感谢陛下!”
“陛下皇恩浩荡,皇恩浩荡!”
两个馒头下肚,并不能解除饥饿,但足够让受难许久的朱纯臣感到温暖了。
他萎缩干瘪的胃一下子有了东西进去,让朱纯臣从里到外觉得舒坦。
于是朱纯臣继续跪着,好话不要钱的从嘴里冒出来,一口一个“陛下仁德”。
而时间继续流逝,
朱纯臣仍然没有见过外面的光亮,屋里的臭气废物继续堆积。
可他已经习惯了,
不会再去嫌弃这些东西。
他把全部的脑子用在了“赞美天子”这件事上面。
朱纯臣已经发现了一个重要规律,
那就是只要称赞天子,他就可以获得一点食物和水,晚上还能睡一下下,不至于每晚都要被迫不停的听锣鼓声音。
只是翻来覆去说一样的话,是没用的。
馒头会从原本的两个变成一个或者半个,装水的竹筒也不给了。
朱纯臣只能努力的想好话,一边说还要一边磕头,把脑袋磕的砰砰响,让外面能够听见,知道他对天子的忠诚心意。
这样的话,
他才能吃的多一点点,喝的多一点点。
他就在这样臭气熏天的房子里,逐渐的忘记入宫前的事,而变成天子的一条忠犬。
再过了许久,
朱纯臣还在房间里想着,今天应该说什么好话,磕多少头来换取食物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有了动静——
嘶!
嚓!
外面的黑布和木板逐渐的被人拆了下来。
有明亮的光从门窗的缝隙里透了进来。
朱纯臣愣愣的听着,看着,哪怕眼睛久不见光,被刺的狂流泪水也不在乎。
他已经忘了自己应该发出怎样的感慨,只知道“这光真好看”,“要是能一直看着,那该多好!”
他慢吞吞的动了动自己的腿,朝着门外面走去,想要摸摸那光。
可是走的近了,又不敢伸手,生怕自己一被光照到,人就化了。
朱纯臣既欢喜着,又惊恐着,停滞长久的脑袋一阵阵的刺痛。
“陛下驾到!”
有一阵尖锐的嗓音传来,然后又响起了很多人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一直到门外停下。
“请成国公出门迎驾!”
“咔”的一声长响,阻挡了朱纯臣不知道多久的门被拉开。
刺目的阳光一下子全倒了进来,逼的朱纯臣只能走近它,接纳它。
只剩下一件外袍在身上的成国公,满身脏臭的慢慢跨过门槛,努力抬起头,看向阳光的来处——
那里,
正站着一个浑身金黄的年轻人。
真好啊,
是太阳!
朱纯臣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冒出这样的感慨,然后就在阳光照耀下软了身体,扶着门框慢慢的跪了下去,头发散乱的脑袋磕在了地上。
“臣……”
“朱纯臣……”
“拜见陛下!”
朱纯臣颤抖着、流泪着,在地上五体投地,哽咽的喊道。
朱由检轻轻的看着他,就跟冬末的阳光一样,看着耀眼,实际上没什么温度。
“成国公,你知罪吗?”
朱纯臣仍旧哽咽颤抖,涕泪横流。
“臣知罪……”
“臣知罪!”
朱由检听了,只发出一声轻笑。
然后,
朱纯臣就感觉有人扶起了自己,带着他转去另外的地方,洗漱更衣。
他愣愣的接受着这一切,等到衣着重新恢复光鲜亮丽后,朱纯臣这才如梦初醒,捂着脸大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