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年英宗先后判处于谦凌迟斩首之刑,又送名将范广妻女去瓦剌为奴后,大明天子的薄凉性情,已然让天下人看透。
除了张居正那样的人,再无人愿意站出来,帮大明皇帝分担这江山社稷的重压,行挽天倾之事。
他们只想着富贵了。
袁可立初时的一腔热血,不也在这不断的党争、天子的荒诞中,慢慢冷却?
他已经老朽,常年在外,陪伴老妻子女的时间太少。
如今得闲,倒不如珍惜眼下,再多活几年,陪陪家人。
只是袁可立未曾料到,朱由检并不是突发热血,表现自己是个能“识人用人”的明君,而是真心拉拢自己这位老臣。
在自己多次回绝天子的亲笔信后,朱由检先是对着毕自严哭诉“节寰先生当真倔强”,然后又写了封新的过去。
而听说袁可立大病一场迟迟不大好后,更是请了直隶名医前去袁可立的老家所在,河南归德府为之诊疗。
袁可立并非铁石心肠。
在经历了天子两个多月的书信骚扰后,袁可立终于有了意动。
而这次朱由检出京清缴响马之前,又给袁可立去了一封信,上面提到了自己近来的行动,以示崇祯朝整顿武备之决心,又在末尾强调“先生不来,小子当亲自去请!”
“我已出京至于直隶他府,若先生不嫌,当至河南拜访!”
袁可立收到之后,捧着信纸沉默良久,最后才抬头,含泪对着妻儿说道,“老夫为官一生,终逢明君。”
“若不奉此主,我这一身才能,又要泄于何处?!”
袁可立当即落泪不止,随即大汗淋漓,病痛多时带来的后遗症顿消无踪。
他不顾冬日大寒,年关将至,直接让儿子为自己准备好行囊,一路轻车简从,再上京城!
只是寒冬大雪,袁可立到底已然六十五岁,又生过大病,不宜太过劳累。
故而车行缓缓,昨日才到京城。
只是这般名望,让袁可立未至之时,便有人翘首相盼。
从昨日起,他落脚的小院儿便不断有人投递拜贴。
袁可立只是暂时收下,未曾见人。
朱由检没有摆明天子身份,清缴响马山匪一月,此时也是略有风尘在身,未能全部清理干净。
故而门人没将之直接放入。
只是考虑到这年轻人是头一个亲身上门拜访的,身后还跟着不少侍从,可见身份不低。
门人于是好声对着朱由检说道,“还请等待,我要先去问过老爷。”
他掩了房门,小跑去询问袁可立。
袁可立想了想,只觉自己多日未来京城,期间也少关注朝政,着实需要见一见人,打听下虚实情况。
何况一少年人而已,并非朝臣亲至,他倒也不用太过冷漠。
“且请那公子进来吧。”
袁可立想看看,这位少年是何家子弟,来他这里又想如何?
朱由检高高兴兴的进去,因着宅子不大,所以走了几步,便见一清瘦老者裹着厚棉袄,站在中庭。
他面庞消瘦,身材却是挺拔,仿佛一棵雪中老松,坚韧不移。
朱由检见了,更觉得欣喜。
“节寰先生!”
“朕期盼你多时了!”
他快步走到袁可立身前,对其执弟子礼。
袁可立本想此少年当是哪家贵子,却未曾料到,对方身份会珍贵到天下至尊的地步。
他略微痴愣,随后便迅速反应,想要对着朱由检深深弯腰,拜见天子。
朱由检当即扶住了袁老先生,并顺势拉住了对方的手——
太好了!
又摸到了一位贤臣!
“外面太冷,还请先生同朕一起进屋谈话。”
朱由检看了看袁可立苍老的面孔,提议道。
袁可立同天子有过多次书信往来,虽是他言辞少而朱由检话语多,却也能从中窥探出当今圣上是怎样的脾气。
于是袁可立也不多推脱,从容的带着朱由检一起去了刚收拾好的厅堂,并且迅速进入了主题。
……
“天下危难,当用兵解之!”
在朱由检向他咨询国策之时,袁可立讲道。
准确说来,
他和毕自严等人提到的问题大差不差,多是土地兼并、流民四起、蛮夷作乱等等,只是解决问题的侧重点不同。
毕自严觉得,只要梳理好了大明朝的财政,那兜里有钱了,万难自解。
许多人争来争去,无非是钱权二物。
袁可立则觉得,天下糜烂如此,并不是因为天下无财,而是在于人事!
但人事这东西,
并不是一位圣明天子就能解决的!
朝廷哪怕有再多的钱,可只有还养着一群吸血的虫豸,便不可能富足起来!
袁可立比毕自严年长几岁,还亲自参与到了战争前线,既要练兵,又要抚民,直面过大明朝的诸多问题,由此感触更加深刻。
而用兵数年,党争纷乱数年,也让性格本就刚直的袁可立,变得更加激烈。
他之所以不愿再当官,甚至在朱由检刚刚登基时,还不像一般士大夫那样,对新帝怀抱期望,觉得换了个皇帝就能澄清玉宇,回到老家不见任何官员,便是因为他清楚的意思到——
跟一群虫豸在一起,
是不可能中兴大明的!
大明朝的弊病,已经是深入骨髓了!
而面对这么严重的问题,温文尔雅的改革方式,顶多是给朝廷续命一二十年,等待时间流逝,该发生的仍旧会发生,更不用说还有“人亡政息”的隐患!
这天下,
需要来一场极为暴烈的震动,才能把趴在江山社稷上吸血的虫豸抖落下去,然后一个个的挑出来,又一个个的碾死。
而这种种,若没有强大的力量,也只是虚言。
朱由检听了,并没有直接表露出态度,而是沉吟起来。
用兵解天下之弊,
这样的手段实在酷烈,
万载千秋之后,那些掌握话语权的文人会如何评价他?
可若不行,
则大明江山不出五十年,必然要亡!
袁可立见天子沉默良久,心知自己的话,是没有得到结果的。
自古以来,有哪个皇帝愿意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中兴”之事,
说来也容易。
只需要讨好文臣士人,垂拱而治,延续王朝,末了便能得个好名声。
当年孝宗失地、放纵外戚,以至于宪宗积累几丧,有外戚干政之祸,可不也被称赞为“弘治中兴”,“千古一帝”了吗?
由此可见,
在大明朝,在文人笔下,
皇帝想讨个“中兴之主”的名号,并不艰难。
而朱由检年少,又是藩王继位,自然追求好听名声。
他敢背负天下士人的指责,
去用刀兵,剜去腐肉吗?
袁可立暗暗焦虑,却不愿放弃。
他既放弃了当日归家绝仕之念再来京城,便是怀抱着真正“致君尧舜上”想法的——
文人大多追捧尧舜之德治,却忘了尧征东夷,舜伐三苗之武功,可见天下文人,自古以来都是喜欢“说一半留一半”的德行。
可他袁可立不同!
他袁节寰,有什么就说什么!
哪怕上位者不喜欢,他还是要说,要学那海刚峰,直指天下之弊端!
朱由检既然对着他摆出了明君的姿态,那么袁可立就算撞死在奉天殿,也要让天子将那姿态,延续下去!
大明朝不能再有虚掷光阴,抛弃身份不理朝政,却去做其他事的帝王了!
袁可立下了决心,见天子迟迟不语,才缓缓问道,“陛下有何想法?”
朱由检恍然回神,看着老爷子较真严肃的模样,同样较真严肃的答道,“朕在想,若是要横扫天下,应该要准备多少钱粮,训练多少兵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