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绵绵,刘暮舟坐在一片废墟之中,先喝了一口酒,而后端起了水烟壶。
他们在嘀咕什么,刘暮舟也算是明白了。
其实独孤八宝之前说过,就是辈分的事情。
因为盖尘辈分太高太高,他千年前拜师白泥,白泥是三千年前拜师老头子的。而现如今的十二楼主,最年轻的是庚金楼主,十年前接任楼主之时,不过两百岁,是当今天下最年轻的元婴修士,他也是最有希望成为新任剑魁入主楼外楼的人。最老的则是青阳楼主,但即便已经八百岁的青阳楼主,论辈分也要管盖尘叫师叔祖。
所以就像独孤八宝所言,论辈分,除了青阳楼主之外,其余楼主都要管刘暮舟喊一声小祖。
当然了,得服气才行。
听完了二人解释,刘暮舟猛吸一口烟,呢喃道:“这不是给我拉仇恨么?”
曹骏眉闻言,笑盈盈说道:“我老叔一趟瀛洲回来,可没少夸你。钟离沁来了一趟之后,我的日子可太难过了,你们害得我爹动不动就念叨,说什么瞧瞧人家一对儿,再瞧瞧你?”
刘暮舟关注的可不是曹骏眉的父亲念叨什么,而是问了句:“曹同不是独子么?他怎么成你老叔了?”
豆青蒿淡淡然开口:“曹师叔是独子,但楼主有弟弟的。骏眉是楼主的孙辈。”
刘暮舟揉了揉眉心,呢喃道:“好乱的辈分,咱们还是各论各的吧。”
真要计较这个,那豆青蒿与曹骏眉的师父与曹同一辈,就算刘暮舟与曹同师兄弟互称,他们也得喊师叔啊!
论了好半天,刘暮舟才理清楚关系。
豆青蒿的师父,是曹同的父亲的大弟子。
而曹骏眉,是曹同的父亲的堂兄的儿子。
刘暮舟猛吸一口烟,嘀咕道:“乖乖,越想越头疼,各论各的,还是各论各的吧。”
豆青蒿抖了抖身上泥水,见刘暮舟吞云吐雾,一口接一口的,忍不住问了句:“我要是没记错,你应该比骏眉大两岁,比我小五岁呢。年纪轻轻的,怎么成了老烟枪?”
曹骏眉在一边附和,“是啊!你这样,钟离沁怎么看上你的?”
钟离沁一趟昆吾洲,可算是在十二楼将名声打出来的。
但曹骏眉这话,刘暮舟可不爱听,什么叫怎么看上我的?
于是刘暮舟望向曹骏眉,“你小子,一开始见我修为低,鼻孔都朝天瞪着。现在又这么说话是吧?想试试我的拳头?”
曹骏眉闻言一愣,干笑着往后缩了缩,嘀咕道:“太烫,算了。”
刘暮舟这才缓缓起身,收起水烟壶后,又摘下酒葫芦喝下一口酒涮嘴。
而后他望向天幕,呢喃道:“可惜着百万无辜之人,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顿了顿,刘暮舟询问道:“虽然稀里糊涂的,但事情总算是了结了,你们是回扶摇楼还是怎么办?”
豆青蒿点头道:“得回去。”
略微一顿,豆青蒿又道:“一直听说瀛洲修士婆婆妈妈,见到钟离沁后我有所改观,但你又将我的偏见拉了回来。你可怜那些无辜之人,可又有什么用?你要是来得早,兴许还能救人,可你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你是有让人起死回生的大罗神仙手段吗?”
几句话怼得刘暮舟不知如何答复,他沉默了半天,只得笑着说道:“受教了。”
的确是受教了,他得快些入乡随俗,否则谈什么磨剑?
“对了,瘟疫发生的三月前,就算那时你们还没有追寻那邪气的手段,魁山国就没找你们求救?”
豆青蒿摇头道:“魁山国是不会向扶摇楼求救的,他们背后的炼气士宗门,前任宗主是被虞丘师伯祖所斩。那座伴霞山记仇,只是明面上不敢发作而已。”
刘暮舟闻言一愣,疑惑道:“我虞丘师叔?他为何斩人家宗主?”
豆青蒿淡淡然答复:“自然是该杀,那老东西未能结丹,可他寿元将至。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邪门法子,在这魁山国之中抓了童男童女各九十九人,将那些孩子的血放干用作药引子炼延寿丹。当年……当年师伯祖被盖尘祖师逐出师门,刚刚拜入扶摇楼,知道此事之后便提着风泉上了伴霞山,一剑捣碎了祖师殿,一剑斩了他们的观景巅峰宗主。”
刘暮舟眼皮微微一颤,声音冰冷:“师叔还是仁慈,那种杂碎,分尸喂狗都不嫌多!”
说话时一闪而逝的冷漠,倒是让豆青蒿有些惊讶。
她原以为这刘暮舟是土生土长的瀛洲修士,免不得沾染那些穷酸书生的迂腐气。但此时一看,这家伙狠起来,恐怕也是挺吓人的。
此时刘暮舟往北边看了一眼,刘暮舟呢喃道:“我得去青阳郡城瞧瞧,咱们就此别过,将来扶摇楼再见吧。”
说完就准备离开,可是曹骏眉却神色古怪,询问道:“你要去扶摇楼?”
刘暮舟转头望去,疑惑道:“不能去?”
曹骏眉神色古怪,摇头道:“没没没,当然可以去了。”
刘暮舟心说这小子肯定没憋好屁,不过他也懒得多问,而是微微抱拳:“那就告辞了。”
说罢便脚踏清风,破开雨帘往北而去。
刘暮舟前脚刚走,曹骏眉便眨着眼说道:“当时钟离沁话说得那么难听,大师兄憋着跟他刘暮舟打一架很久了,到时候可有好戏看喽!”
他才说完,便被豆青蒿照着后脑一巴掌。
女子没好气道:“你们这些男人,要点脸行吗?本就是大师兄自找没趣,人家钟离沁都说了她已经有喜欢的人,大师兄还死缠烂打的,还怪人说话难听啊?”
曹骏眉揉着后脑,嘀咕道:“难听不难听的,仇恨是拉到刘暮舟身上了。”
但今日见了刘暮舟,他突然有种感觉,就是钟离沁是故意的,她就是想让刘暮舟在扶摇楼出剑。
只不过……刘暮舟腰间那把剑,最寻常不过的铁铸造的,也太寒酸了吧?老叔不是说把风泉给他了么?这家伙还藏着不拿出来?
美人走到哪儿都招人喜欢,一趟扶摇楼,曹俊他们的大师兄便丢了魂儿。
当时钟离沁都说了,让他死远点,人家有喜欢的人。但那位大师兄偏偏说了句,不就是个小白脸吗?
就这一句,钟离沁连递出三剑,砍得那位大师兄简直没脾气。
还不止,最后钟离沁说了句:“在我看来,你连他一根毫毛都比不上。”
此时豆青蒿往北边看了一眼,呢喃道:“关键是,这一脸络腮胡,俊是俊,却也不小白脸儿啊?”
她哪里知道,刘暮舟三个月没刮胡子才留出的络腮胡!
而此时,刘暮舟已然回了郡城,随手撤去大阵之后,便落在城门口儿的帐篷外。
窦二狗扶着太守,那位徐先生也在一侧。
见刘暮舟落地,那位太守赶忙上前抱拳,问道:“上仙,方才北边好大的动静,出什么事了?”
刘暮舟抱拳回礼:“太守不必担心,方才扶摇楼的剑修赶来,已经将致使瘟疫的邪祟斩杀,这魁山国,算是挺过了一劫。你们也别怪扶摇楼来得晚,一座扶摇楼,上上下下也不过那点儿人,还是人家主动寻来的,否则你们魁山国皇室绝不会向扶摇楼求救的。”
太守闻言,连忙抬头,询问道:“上仙是说,这一难,我们挺过去了?”
刘暮舟点了点头:“过去了,你这个官儿还算不错,之后好生对待你治下百姓吧。”
说罢,刘暮舟看了一眼那位徐先生,而后笑着抱拳:“虽说跟徐先生没说几句话,但我还是佩服先生。我曾有个敌手,死之前给我留了一封信,里面有个关于他父母的故事,也是国破之时一对读书人夫妇的故事。”
这是刘暮舟第一次与人提起那封信,秦若白死之前寄去渡龙山的信。
窦二狗竖起耳朵,想听听是什么故事。
徐先生也微微一笑,轻声道:“佩服谈不上,我也没做什么起作用的事。不过上仙的故事,我洗耳恭听。”
刘暮舟深吸了一口气,却又不算讲了那个故事:“国破之时,别人都在逃,唯独那对夫妻逆流而上,先后独面千军万马。”
窦二狗一愣:“这就说完了?”
刘暮舟笑着点头:“是啊,说完了。在我看来,二狗与徐先生与他们一样的。”
那位徐先生眼中闪过一抹愧意,转头望向别处。而一侧的少年,怔怔望着刘暮舟,问道:“刘大侠,可我……什么都没做。”
刘暮舟走过去,笑盈盈按住他的肩膀,轻声道:“有时候不是做了什么才会令人佩服,而是只站出来,就很让人佩服了。”
少年眼中也露出一抹愧意,“我是知道我不会染病,若我也会染病,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敢不敢站出来。”
刘暮舟笑道:“我觉得会的,起码再有这样的事情,肯定会的吧?”
这次少年人使劲儿点了点头:“肯定会!”
刘暮舟大笑一声,取出当年钟离沁买的架子拳谱递给窦二狗,而后言道:“都说这是烂大街的拳谱,在我看来却不是,愿意的话,可以照着练一练。”
说罢,刘暮舟朝着三人再次抱拳:“此间事了,我这就走了。”
不会先往扶摇楼去,而是去魁山国京城瞧瞧,也去那座伴霞山瞧瞧。
有些事情,刘暮舟心中有数,但不会跟刚认识的人提起,即便是扶摇楼修士。
斩杀那妖邪之后,刘暮舟疑惑于两件事。
其一,那妖邪所言的“你们”都是谁。
其二,如此之大的昆吾洲,为何偏偏选中魁山国?
转过身,刘暮舟微微一笑。虽然稀里糊涂的,但走了这么多年江湖,还是第一次一天之内解决了碰见的事情,甚至前后加起来,也不过三个时辰。
正准备踏风而起呢,后方却传来了窦二狗的声音。
“刘大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改个名字?以前是贱名好养,可现在没人养我了。”
刘暮舟转头看向少年,想了想,轻声道:“不如就叫窦侠?二狗就算小名了嘛!”
少年笑着点头:“好!刘大侠,我们还会再见吗?”
刘暮舟想了想,而后答复道:“我想,会的吧,毕竟山水有相逢嘛!”
说完之后,刘暮舟一步跃起,朝着西南方向踏风而行,很快便消失在了天幕之上。
此时那位徐先生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按住窦二狗的肩膀,轻声道:“窦侠,练拳之余,愿不愿意跟着我,学些医术?”
少年想都没想便使劲儿点头:“当然愿意,只不过……”
徐先生疑惑道:“只不过什么?”
少年挠着头,干笑道:“我饭量大。”
…………
楼外楼以北的海边,袒胸露乳的大髯汉子盘腿坐在一侧,满头白发的老者坐在另外一侧,两人相隔约三丈,各自提着一壶酒。
洛楠擦了擦粘在嘴角的酒水,往东北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呢喃道:“你们呀,都老夫老妻了,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闹得那丫头将孩子们全带走,还置气弄个不回城,老死不相往来的。你们两个最终能走到一起,也不容易啊!”
四位活死人之中,就楼外楼的老剑仙岁数最大,大得多的多。
老头子也抿了一口酒,而后长叹了一声,呢喃道:“前辈,我老了。”
洛楠望着他头上白发,点头道:“看出来了,以你修为,这个岁数已经很长寿了。我猜若非这座楼外楼,你不会比那丫头多活多久的。”
见故人,少不了的会想起故去之事。
“当年我也见过小沫丫头,三儿被她揍了一顿,我当时就看着呢,不过丫头没认出来我。”
两人好像在各说各的,老头子言道:“前辈去过寇小子跟小秃驴那边了吧?李梦樵也谈过了?”
洛楠这才接茬儿:“谈过了,见了你之后,我再去瞧瞧老天爷帮我选的教主,然后就去神仙阙静坐了。”
老头子转过头,问道:“其余三脉的候选之人,真就不考虑了?”
洛楠点头道:“不考虑了,我相信那小子能让其余三脉心服口服。”
说罢,洛楠缓缓起身,轻声道:“小子,你徒弟的徒弟收的徒弟,跟你最出息的后代成了一对儿,该高兴才对。”
老头子所言与洛楠的话,依旧驴唇不对马嘴。
“赴死而已,前辈哪里需要专程走一趟,传句话便是了。我年纪小,记事时李教主已经逝去千年,但四天背刺之事我现在是知道了。李教主一剑将青天斩开,却没伤任何人,看似使得青天万年之内无人可跻身开天门,实际上是在保护青天吧?魔教的称呼,也是自那时而起的对吗?”
洛楠转身离去,边走边笑着说道:“当时想得到这个的,又有几人?你小子,不愧是我当初最看好的人。”
老头子笑道:“可惜我还是不适合,希望前辈这次选的人,足够适合。”
洛楠并未答复,一步迈出便消失不见。
许多许多年里,他在四天选了许多许多人,唯独青天这四人出息最大,都成了活死人。
其实之后还有很多人,如虬髯客、叶仙城,这两人是他真正用心栽培过的。可那两人,终究还是不合适。
在最后的机会,他与大多数人一样,看中的是赵典。
但半路杀出了个刘暮舟,对他来说,却是意外之喜。
云海之中,洛楠满脸笑意,自言自语道:“真不是我选的,但很合适。”